寻访最可爱的人
作者:刘汉江
“湘江之岸,英木苍苍;身在异域,魂归故乡……”,在这首《日月同光》悲壮凄美的歌声中,2023年11月23日,第十批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及相关遗物,由我空军运-20专机在两架歼-20战机护航下,回到了辽宁沈阳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回到了阔别70多年的祖国怀抱。此情此景,催人泪下,令人动容。让我们又一次想起那场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
是的!祖国不会忘记、人民不会忘记这些曾经为世界和祖国和平而英勇献身的英烈们;时光荏苒,斗转星移,逝者安息,生者何方?那些还活着的志愿军老兵,你们现在在哪里?过得还好吗?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笔者慕名寻访了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仍然健在的老兵。
(在朝鲜战场留影)
老兵叫花银来,今年已91岁高龄,现居住在江苏省盐城市盐都区盐龙街道黄刘居委会一处普通的农家小院里。院子里用红砖垒了一块小小的菜园,长着青菜、大蒜、萝卜、芫荽、菠菜之类的农家蔬菜,虽然面积不大,倒也长得生机勃勃,绿意盎然。院墙外是一处钢材交易市场,汽车的轰鸣,龙门吊车的升降,在这个寂静的村庄边喧嚣着现代的繁华。老人住的房子还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建的,十分老旧,矮小昏暗,但布置的还算整洁。对笔者的来访,老人很是热情,虽说已是耄耋之年,但精神矍铄,身板硬朗,耳不聋,眼不花,一眼就能看得出是从部队里磨炼过来的人。
寒暄过后,当老人得知笔者的来意,眼神忽然亮了一下,不一会又陷入了沉思,许久,他缓缓地抬起头,点燃一支香烟,轻轻地吐出一口,开始讲述他赴朝参战的一些往事——
(获集体荣誉留影)
老人告诉笔者,参军前,他们家世代贫农,日子相当艰苦,他有三个姐妹兄弟,一个姐姐早早送给人家做了童养媳,一个弟弟还未成年。解放后,政府分给了田地,但当时农耕水平有限,地里的收成根本无法解决一家人的温饱。他按照父亲的意思,原打算投奔兴化的一家理发室学手艺,已经跟那位远房亲戚说好,春节后就去当学徒。就在这时,政府开始征兵,派到他家一个名额。他当时刚二十出头,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他没有任何选择,便毅然决然选择了参军。他是在1953年初春应征入伍的,当时他的老家盐城县护陇区(今盐城市盐龙街道郭猛镇境内)共有86人参军,一起奔赴抗美援朝的战场。到1957年回国时,仅回来15人,其余都牺牲了。说到这里,老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角有一些哀痛浑浊的泪光。
老人说:我们这些新兵先是从老家徒步到冈门(今盐城市盐都区龙冈镇)集结,换上部队的军装,将身上的衣物行李捆扎好,交由送行的地方干部带回老家。老人记得当时一床被子还是临时向邻居人家借的,要还给人家。之后,我们坐轮船到达镇江,再从镇江坐运兵车(闷罐火车)一路向北疾驰,经过三天三夜的长途颠簸,抵达辽宁丹东。在经过短暂休整和补充给养后,继续登车跨过鸭绿江大桥,向朝鲜战场进发。到达朝鲜江原道北部安边郡新兵驻地后,我被分到了中国人民志愿军21军62师347部队,其余一起来的同伴也被分到了其它部队。我被编入炮兵连1排4班担任副炮手,此后的几天,我们便开始了紧张而艰苦的战备训练。老人说:我虽然只上过村里的完小,文化程度不高,但耳聪目明,悟性很高,军事技能提升很快。当时,我们班一共10人,使用的是国产82式迫击炮,在行军和换防中,我总是抢着扛最沉重的炮身。由于炮身重,炮管长,在崎岖不平、荆棘丛生的山路中行走十分困难,而且目标大,很容易被敌人埋伏的狙击手射杀。我们连就曾在一天之内牺牲了好几名战士。但老人说,到了那种战场环境,谁都不怕死,我年龄比他们大,力气也大,我不扛谁扛?!老人的语言有些激昂和自豪。
老人说:在朝鲜战场上,气温极低,风大雪大,有时温度低至零下40多度,连解小便都很困难。我们这些从南方过去的兵全被冻得簌簌发抖,但又不能生火取暖,因为烟火会暴露目标,引来敌人的炮火。我们只能蜷缩在弹坑或山洞里,大家抱在一起用身体取暖,抵御寒冷。最困难的还不仅于此,由于战场上食物十分紧缺,我们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一块压缩饼干或者一两个冻土豆,还不准喝水。部队规定,所有战士渴了可以捧一点新下的雪放进嘴里融化解渴,但绝对不能从山涧沟河里取水喝,因为美军可能会在这些水源里投毒或施放病菌。老人说他这辈子也忘不了压缩饼干和比石头还硬的冻土豆,现在想起来,牙床还禁不住的打颤。
老人回忆道:我们是第三批赴朝参战的部队,当时,我们志愿军与美军及南韩李承晚伪军的战事正处于胶着状态,像长津湖、上甘岭、金城郡这些大的战役虽然已经过去,但局部零星的战斗还经常发生。我一共打过多少次仗已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在一次战斗中,我们为掩护步兵部队换防,在一处山脚下架设炮位。突然,对面山崖上的一处敌军暗堡工事里,冒出火光,射出密集的枪弹。转眼间,我们的战士便倒下了一片,主炮手连忙测距、瞄准,“轰、轰、轰”三发炮弹过去,居然没有打中暗堡。敌人的机枪仍在喷着长长的火舌,射出一串串的子弹,我方战士像扔草把一样成片倒下。我一看急了,猛地一下推开主炮手,把炮挪移了一个位置,迅速调整好射击角度,装弹发射,“轰、轰”两炮就打掉了那个暗堡。我顾不上头顶飞过的子弹,高兴得跳起来……
老人又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脸上已没有刚才那种自豪的样子,转而一脸沉痛的神色。他说,现在好多人都以为只要上了战场,基本上都有立功的机会。其实,在战场上想要立功受奖也很不容易,奖章都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也是一个军人最大的荣誉。
片刻后,老人的脸上流露出了坚定和自信的神情:“我在部队里一直听说了杨根思(江苏泰兴人,志愿军特级英模)、张桃芳(江苏兴化人,特级狙击手,志愿军一级英模)的故事,很受鼓舞和激励,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找机会立功受奖,给咱们江苏人争光……”
(奖章、纪念章)
老人指着小桌上的一排军功章说,这其中有一枚是三等功的。这枚奖章来得有些碰巧。他说:那天傍晚,我在军营驻地外围站岗警戒。突然,不远处出现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向这边窥望。这时候,哨位前面正好走过来一个十一二岁的朝鲜当地的小男孩,他不停地冲我眨眼睛,又用小手向身后悄悄指了指。我立刻明白过来,一个箭步窜了过去,在距离黑影十来米的样子,我大喝一声:“站住,举手投降!”,那黑影还想逃跑,我立即对空鸣枪警告,“再不站住,我就开枪了!”“哒哒哒”的枪声划破了山谷,那个黑影很快被我和听到枪声赶来的战友抓获。后经审问,原来是化装成当地百姓潜伏在附近刺探我军情报的特务。由于我发现及时,避免了我军的一次重大损失。为此,上级给我授予了三等功。也就在那年,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53年春夏之交,我们志愿军连续打了几个大胜仗,我们部队开始越过三八线向南挺进。有一天,我们炮兵连走到一处山谷,遇到了一道山涧,在这个季节,由于山上积雪融化,山涧开始涨水了,虽然水位不深,但水势湍急,连长决定涉水过河。我扛着炮身扑进冰冷刺骨的河水中,一步步向河中央挪步,突然一个漩涡,我脚下一滑,卷翻在河水里,由于炮身沉重,我一下跌倒在齐腰身的河水里,连呛了几口水,但死死抓住炮身不放,正感觉自己快要淹死的时候,一双大手把我从水里托举了起来,把我推向了岸边。关键时刻推我一把的这个人是我们班的副班长,叫邱正国,河南商丘人,身材高大,快30岁了,据说在老家已娶了婆姨,还生了一双儿女。我得救后,心里非常感激他,闲暇时常与他唠嗑。他说,眼看战争快要结束了,我要是能立个功,带个奖章回到祖国、回到家乡,见到父母、婆姨、儿女、乡邻们多光荣啊!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理解他的心情。可他还没等到立功,在不久后一场战斗中,就被美军飞机投下的凝固汽油弹炸死了,浑身被烧得一团漆黑,无法辨别容貌。他到死也没得到一枚军功章,就这样默默地牺牲在异国他乡的战场上。这么多年了,我仍然记得他当年在水中托举我的那种力量。我的战友,我的救命恩人,没有等到他心心念念的军功章,没有等到凯旋回国的荣光!
(士官教导营毕业证书)
老人一声重重的叹息,眼眶里有一些浑浊的老泪。直了直身子,稍缓片刻,又接着对笔者说: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正式签订。板门店停战协定签订以后,我们并没有立即回国,而是驻守在当地。一是防止美军卷土重来,伺机反扑;二是帮助朝鲜人民重建家园,生产自救;同时还负责驻地区域内的安全防务,防止小股敌特破坏偷袭。
停战以后的日子相对平静,我们主要的工作就是驻地防守和恢复生产,帮助驻地的百姓重建家园。
我们的驻地在一个山谷的东岸,一片平缓的浅坡上,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被美军的飞机轰炸后,断壁残垣,惨不忍睹。我所在的部队先是修通了通往山外的公路,接着便是帮本地居民兴建民居。我们每五个人为一组,负责一户人家的民房重建。我负责的是山坳口最东边的一家,原先的旧房子早已荡然无存,一家人只能暂时蜷缩在阴冷潮湿的山洞里。我们按照上级的命令和当地政府的安排,开始为这户人家建房屋。时值隆冬,我们要去河边割苇叶和茅草,我和战友们站在冰面上或者齐腰身的河水里,收割河岸边的苇叶和茅草,枯黄坚硬的叶子很锋利,就像一把把刀,在我们脸上和身上割出一道道血痕,风一吹,干了,血痂像翘皮锅巴一样,手一摸就掉下来,而血却不停地在流。
晚上,我们就一起编草帘子。这是给当地百姓用来做屋顶和沿墙的。驻地百姓的家庭成员也会参与其中。主家姓朴,是一位朝鲜人民军的地下交通员,常年不在家。他的老婆好像姓金,四十多岁的样子。共有三个儿女,最大的女儿叫朴金子,刚满十九岁,已是一个大姑娘了。每天晚上,她跟我在一个织机,她负责喂草,我负责编绳,配合很默契。有时,她会轻轻唱一些当地的歌谣,尽管我听不懂什么意思,但觉得很好听,柔柔的、甜甜的,像是天空中一弯皎洁的月亮。偶尔,她会抬头看我一眼,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但当时的我却并不明白这种眼神的含意。
春天到了,老乡家的房子建好了。我们满心欢喜,还在他们的新居里举办了小小的聚餐,简单庆祝了一下。又过了两个多月,一天上午,我正在营房休息。哨兵传话说,有当地老乡找我,我到门口一看,原来是朴金子。她脸上红扑扑的,阳光灿烂的样子,手里捧着一束刚刚采来的金达莱花。看到我来了,她反而拘谨了,脸上羞成了一块红布。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金达莱,然后很慎重地交给了我。我一下愣住了,呆立着不知所措,可我还没回过神来,她却已经跑远了……
在此期间,我因为表现实出,被任命为代理排长,并被选送到步兵第62师军士教导营学习,即将担任排长职务,上级已找我谈过话,但命令还未下达。
不多久,我们便接到了撤防回国的命令,这也使我与成为一名正式军官的机会失之交臂。我们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回国。就在我登上军用卡车即将启程的时刻,我在欢送的人群中看到了朴金子的身影,她穿着一身鲜艳的民族服装,两眼通红地使劲向我招手,好几次掩面哭泣,我的心里也是一阵一阵地难过,那种依依惜别的场景,让我终生难忘……
(从朝鲜战场带回的军帽)
1957年5月20日,我们坐火车再一次跨过鸭绿江大桥,回到了祖国。回国后,先从沈阳辗转回到盐城,后被分配到地方国营盐城县农业机械厂(原盐城市红旗机床厂,现盐城市恒力机床有限公司)担任翻砂工,因吃苦耐劳,屡受表彰,并担任班组长、车间党支委书记等职。五年后,由于经济形势不好,工厂要精减分流。我想到我是一名党员,是一名军人,便主动响应号召,放弃了城里的工人身份,回到了老家农村,成了一个农民。
老人的神情渐渐归于平静,慈祥而安然。他说:回到农村后,我一心务农,并担任大队民兵营长兼民调、治保主任。他说:就因为我是一名党员,一个军人,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从未向组织和政府提过要求伸过手,还力所能及地救济帮助比我更困难的乡邻。他说:一晃70多年过去了,我一辈子普普通通,简简单单,过着一个庄稼人平凡而清苦的日子。但每当想起那些牺牲在朝鲜战场上那么多的战友,我能活到今天,还享受着国家发放的退伍军人优待津贴,我已经很知足了……感谢党和国家还记着我们这些曾经的老兵!
采访结束,已是夕阳西下。老人站在老屋的矮墙边与我挥手作别,在金色的余辉里,老人已不再魁梧,但他的身影却显得那么伟岸,那么高大……
【作者简介】
刘汉江,男,散文作家,1968年生,汉族,江苏盐城人,大学文化,中共党员,热爱文学、音乐,崇尚朴实自然,追求真诚唯美;长期从事公文写作与文学创作,数十年笔耕不辍,数百篇作品散见于全国各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生命回响》、《凝望月光》、《金色童年》等,作品在国家、省、市级多次获奖,现任企业高管,盐城市亭湖区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