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
西苑:拆墙后的春天
文/胡师烈
不到西苑,怎知春色如许?
高高大大的豆梨刚开得一树密密麻麻的碎白花,就引来络绎不绝的游人遐思仰望,而在巨大树冠密荫下则洒落一地星星点点的乱琼碎玉,仿佛是它报告给春风的俏皮小心思,赠予给迷粉们的甜心小礼物。
才高人一头的木瓜则捧出火红的一枝,算得上硕大的花朵把积攒一冬的热情一下子猛然释放,火红火红的瓣片紧紧贴附在粗壮枝杈上卖力地吸引着人们的眼球,以艳丽的神釆火力全开讴歌着热烈的生命和蓬勃的春天。
一丛丛嫩黄的连翘还有迎春花,只不过是墙根处或是水塘边的小点缀,虽然是小不点儿却也毫不怯场地送上一抹亮色,只要瞟上一眼即使再灰暗的心情也能立马开朗无边。

中等身量的紫叶李花叶俱细,最配称枝繁叶茂这种好词,远远望去花色叶色杂揉一起,互相掺杂交织以致于难解难分,如同一匹七八十年代农村流行的那种藏青色碎花布面,让人顿觉日子安稳,安心适意。
榆叶梅的境界恐怕只能用“拥挤”这等字眼来开示,这种灌木属稀小乔木把花开得在枝条上排站不下,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使得它的花朵浑圆厚实近乎臃肿,粉嘟嘟肉墩墩的有着杨贵妃一样的风致,这才是实打实来“闹”春的主儿呢。看,它就那么大模大样地站在路边枝条横斜,人来人往凡是经过的必然要侧身低头才行。
不必说富丽堂皇的玉兰花,娇羞无两的海棠花,幽思淡远的丁香花,爬满树干树身的紫荆花,也不必说到处勤快打卡的小蜜蜂,倏忽飞过黑白分明的花喜鹊,光是那靠着一个极简名号就能号令天下的“桃红柳绿”这对绝配,也得让我花上功夫去费心研究一番。它们是如何就能统领整个西苑的春天,以至大江南北的春天的?

在一颗秃头秃顶仅有几枝新条嫩叶的榆树对面,一株半小不大的桃树引发了我的寻求之旅。我注意到,桃花的花蕊和花瓣极其分明,蕊是蕊瓣是瓣;桃树上的桃花和桃叶也极其分明,花是花叶是叶。它们彼此保持清晰的结构和体位,同时保持合适的间隙和界限,互相依存又互相映衬,花叶扶疏相得益彰。这是桃花自身内部的红花配绿叶的戏码,也是我肉眼近距离详加观察之所得。而之所以我能够轻易地拥有这个距离,在于桃树给了我一个适当的高度,我据此可以很方便地用鼻子去嗅桃花,用眼睛去辨桃花,用嘴巴去亲桃花,毫无困难地去拍桃花并实现与桃花的零距离同框留影。
作为桃花的终身黄金搭档,柳树光是在柳条上吐出一粒粒鹅黄就能把大半个春天带到人间,带来西苑。它拥有更为高大的身躯,更为庞大的树冠,尤其是独独拥有纤细绵长轻垂如梳的柳丝,优美柔顺阿娜多姿的体态,能够千百年来所到之处无不迷倒芸芸众生,达官显贵,鸿儒巨贾,贩天走卒,其威力之大,实力之强,念力之深,定力之久,在岁月的长河中经久不衰,有增无减,这是何等的羡煞旁花旁木啊。这还不算,不用拥有秾艳的花色馥郁的花香,只须稍待时日就会又有好戏上演。一旦到了一湖长长的柳丝儿把它那藏了一冬的絮雪絮金弄得漫天飞舞的时候,它所营造出的那份童话般的浪漫,谁又能够抑制住内心深处的触动,而不去赞服它那样精灵般的妙手呢?

西苑的桃红柳绿,多是环绕核心区人工湖而错落分布。它们把湖水染绿,又在某处点染粉红,那些静美的倒影倒比岸上的本体更能使人沉醉。湖水为这般桃柳而聚留而红绿,又赠之以云影徘徊,日光撒金;桃柳为这般湖水而生长而灵动,又馈之以国色天香,莺歌燕舞。双向加持之下,直是成就了一处大大的殊胜之所。那些零星僻处的水榭,正成了中老年人吹拉弹唱的歌台,时时听到字正腔圆仙乐飘飘余音绕梁;而那座翼然平铺的小桥,则成了汉服小姐姐小哥哥们热衷打卡的网红地,不时瞥见衣袂曳地人面春风唇齿灿烂。这里的高天流光,栉比楼台,行游百姓,都被这桃红柳绿统摄在一起,映带于一湖春水之中,互为表里地增强着审美层次,互为表达地增强着热闹层级,互通声气地和乐于西苑的天地之间。这出戏码发生在桃红和柳绿之间,上演的同样是红花配绿叶的故事,剧情起于天籁剧本,而每一位游人都是天选之人,一一充当其中的一个角色,为之增色添彩。
这处聚风聚气摄人心魄的湖湾,源出隋唐西苑的大人工湖,时人称为“北海”,用以象征天上的瑶池。那时候北海的规模周长十几里,是皇家园林景象的构图中心,海中设蓬莱、方丈、瀛洲三岛,岛上建有通真观、习灵观、总仙宫,并有“风亭、月观,皆以机成,或起或灭,若有神变”,其幽静之恬美,灵动之奇绝,令人流连忘返,远非现在的体量规制和观感体验所能比拟。
历史上的西苑,是隋炀帝创建的皇家禁苑,因地处洛阳宫城紫微城之西而得名,其周回200里,面积400平方公里,曾是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皇家园林,被誉为“天下第一苑”。其规划设计承袭汉代遗风,苑址地势起伏,外围丘陵屏障,涧水、谷水,洛水流经于此。这样的宏猷巨制,亦非现在的形态所能同日而语。

昔年,紫微城曾见证过“杨花落,李花开",“有武女代王”的风云变幻,演绎过“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历史胜况,上演过“郡国舟船辀轳万计”的繁华气象,西苑之内“草木鸟兽繁息茂盛,桃蹊李径翠荫交合,金猿青鹿动辄成群”,这些无上的尊崇和无边的光景使得西苑长期作为皇族显贵的专属禁地,为历代统治者所专宠专用和专享。隋炀帝时“自大内开为御道直通西苑,夹道植长松高柳,帝多幸苑中,去来无时,侍御多夹道而宿,帝往往中夜即幸焉”。唐高宗显庆年间在其中建造宿羽宫、高山宫,费银高达3000万两。武后时期“……有牡丹,其花特异。天后叹上苑之有阙,因命移植焉。由此京国牡丹,日月寝盛。”因为备受青睐宠爱有加,光是名字就不断变换,隋时称会通苑,唐代为东都苑、上林苑、芳华苑、神都苑等。而对于当时的普通老百姓来说,这里的一切不过是神圣而令人生畏的雷池罢了。
历史洪流滚滚向前涤荡而下,时间来到新中国建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这里建为
苗圃,一九六二年定名植物园,主要景点于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五日第二届洛阳牡丹花会开幕当天建成对外开放,成为劳动人民游赏休闲之地。2021年这里被确定为“洛阳市区第二批历史建筑”,2023年升级改造拆除围墙,西苑无间隔无阻碍地与城市肌体融合为一,再无界限。
如今,这座穿行一千三四百年由皇家园林演变而来的古典公园已不复存在,四周充作墙体的金色琉璃瓦红墙楼舍荡然无存,只留下一座小小的旧时门楼孤立于西南角上,似乎在纪念着昔日不断流淌的时光风华。现在的人们,可以从不同的方向,在不同的时间,自由自主地来到这里休闲游赏打卡,不受任何限制地度过一段美好时光。至此,西苑无园,“天下名园重洛阳”的洛阳名园又少去一座。这是西苑的打开方式,西苑打开自己的同时也引带它的人们以不同的方式开启自我打开。有诗曰:
禁苑瑶池天子地,三岛五观锁亭台。
隋杨唐李繁花尽,红陌水廊四面开。
在西苑公园西北侧,立着一块“2000洛阳牡丹婚典纪念碑”,碑身为一红心造型,上面镌刻着“心心相印,爱情永恒”八个烫金字样。这场跨世纪集体婚礼有100位新人参加,当时在社会上引起不小轰动。2000年是千禧龙年,今年又逢龙年,24年过去了,这是个一代人的时间跨度。当年那100位幸福的新人,一时红花有多少绿叶陪衬,如今大多已年过半百,儿女或已成婚嫁了。这个戏码是当代洛阳人与西苑之间的红花配绿叶的浪漫情事,而这块纪念碑则会长久地站立西苑之地默默地保管着这份铭心刻骨的爱。

褪去了往日的尊贵和辉煌,洗去了历史的底色与风尘,西苑的名头已经为近年崛起的许多地标和网红所掩盖,逐渐地由红花渐变为绿叶。这个戏码是西苑与洛阳之间的红花配绿叶的故事,是前尘往事,也是现世安稳,是多少代人的暖心记忆,也是对一份岁月静好的不懈追寻。
风起于青萍之末,起于千年帝都,西苑的牡丹还未开放,还在准备着一颗颗饱满的花蕾,卖力地吸纳着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数日之后将会有一份惊艳从西苑弥漫开来,倾倒一座城,倾倒一个国。
下午两点半进到西苑,从西南沿北侧向东一路迤逦行走,之后绕湖折回西南,四点半从中出来。告别西苑时,我同去时一样固执地走了那个古色古香已没有围墙拱戴的琉璃顶门楼,因为我十余年没到过了,我的心告诉我:那是正门。

【作者简介】
胡师烈,洛阳诗词协会会员,三十余载金融先生。笔名无衣、莫颜,网名洛汭观鱼。
时在仲春二十六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