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边缘人生
原创 /张会玲

看着刚出版的散文诗集《素简时光》,嗅着散发着墨香的新书,我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心酸。是的,这本书里流淌着我的汗水,倾注着我的心血,澎湃着我的激情,也寄予着我的理想,更印证着我在人生跌入谷底时精神上的苦苦挣扎。不知怎的,看着它,脑际迅即闪出一个叫人颇感悲戚的词语——边缘化。这个词一经出现,我的心潮就荡起层层涟漪,再也难以平静。
我于1965年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山村,白水河从村前流过,滋养着山下的子民。这么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加上故乡人的勤恳努力,总算可以安稳地度过那个有点苦寒的年代。
小时候,祖父母虽然上了年纪,但却非常能干,他们包揽了所有家务兼自留地的耕种。父亲是支书、大队长,母亲是一位劳动的好手。四位老人勤勤恳恳地种地耕田,勤俭持家之际,也不忘给孩子们传递忠厚本分、勤劳善良的为人处世之道。有长辈耳提面命的家训濡染,我们自然谨遵老实本分、一步一个脚印的做人原则。由于祖父母和父母亲的吃苦耐劳,我们兄妹六人都能得以安心读书。大哥和二哥上完了高中,可惜那时候高考制度荒废,只能回家务农。三哥初中毕业参了军,四哥和小弟则成了运输专业户。我以数分之差与高等院校失之交臂。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家人给予了我深切的关爱和期望,一致决定让我继续补考。对家人的决定,我欣然接受,我也正想通过不懈的努力进军更高学府。
不巧的是,那年(1984年)暑假,父亲偶遇镇教育组的会计。他告诉父亲,市上出了文件,要通过考试从应届高中毕业生里选拔出一批民办教师。父亲一听,顺便就给我报了名。回到家对我说:“你平时学习挺好,考试老不能正常发挥,肯定是‘晕考’。多参加几次考试,锻炼锻炼,或许就发挥正常了。”
我问父亲:“如果考上了民办教师,咋办?”
父亲自信满满地说:“以你的实力肯定能考上,这个咱心里有数。不过,给你报名是为了多参加考试锻炼,考上了也不去教书,你再补习一年。”
不久,成绩公布,我轻而易举成为报考民办教师中的佼佼者。

开学前,有校长来家里聘请我去教书,一家人很委婉地谢绝了校长的好意。可是,祖父知道了这件事,就极力劝我去教书。我因为落榜,心情本来就很郁闷,经祖父一唠叨就更憋闷了。当时,本村另一位女孩也考上了,正好跟我分在同一所学校。
第二天,她高兴地来家找我,让我跟她一块儿去学校,言说校长还等着我去上班呢。我向她说明了家里人的决定,她劝我:“校长叫你去呢。要不,你今天先跟我去玩玩?”想到补习暂时还没有开课,在家里也闷得慌,我便好奇地跟去了。谁知,一进校门,校长二话不说就开会,会上就安排课程。老实本分的我居然不敢拒绝学校的安排,硬着头皮就接受了校长分派的工作。就这样,开学第一天,稀里糊涂地,我就接手了四年级学生的报名任务。
回到家,父亲和哥哥知道情况后,对我一通埋怨,都坚决要求我辞掉这份还没有正儿八经开始的工作。可是,我以为,应人事小,误人事大,既然已经应承了学校分派的工作,辞掉总是不大好的。大概我的家人都有一诺千金的血统传承,大家也都表示遗憾,没有再多说什么。就这样,鬼使神差的,我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民办教师。而且,一干就是整整三十年。
那时候,我是多么单纯啊,一门心思只想着搞教学,从来没有想过个人的利害得失。由于我们这批民办教师是由市上出文件、各县统一组织考试招收的,工资组成有点复杂:一部分由县财政拨发,每月38·85元,叫做“公助”工资;另一部分由学校所在村发放,大概是43·15元,叫做“民助”工资。也就是说,公助和民助部分合起来,一个月挣不到一百元。而最棘手的问题是,民助工资常常因为村上资金短缺而亏欠,动辄一年甚至几年都拿不到手,大家就只能靠38·85元的公助工资勉强维持生计。

我说那时候单纯,一点儿也不假。大家除了搞好教育的满腔热情之外,似乎别无他求。生活简单贫苦,似乎毫不在意;待遇越来越差,也总是忽略不计。微薄的收入,一点不影响大家高涨的工作热情。那时候,我们这一群体有一个响亮的名号——“84民办”。
在县域,人人都知道“84民办”,人人都了解“84民办”,人人也都称赞“84民办”。因为“84民办”是在县上师资奇缺的情况下,从较为优秀的高中毕业生里招录来的。他们不光学业优秀,品质也个顶个的优秀。都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纪,可即是个人的婚事,也绝不会影响到教学。亏得“84民办”的配偶们理解支持,为了一心一意搞教学,“84民办”几乎把责任田完全推给家人,把繁琐沉重的果园管理推给家人,一门心思地扑在教育事业上,为培养人才恪尽职守地工作着。
就拿我自己来说,一直以来,真是把教育工作当成了毕生的事业来追求。几十年如一日,一边废寝忘食地接收新的教学理念,一丝不苟地备课,一边在提高教学质量上绞尽脑汁。平时,就愿意和学生打成一片,不光教书,还重育人。与其说,我们是人民教师,倒不如说是学生的亲人。那时候,除了专心致志搞好教学以外,苦口婆心地做学生的思想工作更是家常便饭。一句话,在学校这方圣地,从不敢误人子弟,更不敢亵渎教师这神圣的称谓。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累”,就是对基础教育教师生活的真实写照。精心备课、批改作业、走访家长、进修学习······样样工作不落后。一天到晚,想的全是如何提高教学质量,如何让学生健康成长。我就像一头孜孜不倦的老黄牛,只知道低头拉车,负重前行,唯独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与归宿。最是两次产假,都因为我带的是毕业班,学校不情愿别人代课而早早终止了休假,我因此也落下了月子病,导致身体长期处于严重的亚健康状态。
这期间,同时从教的人中有通晓世事的部分人,通过某种渠道转正为公办教师。而我,还在教育的广阔天地里兢兢业业地负重耕耘,不问前程,不想将来。这时候,有很多关心我的教育前辈,一面劝我“眼睛活泛点”,一面鼓励我说“你们这批人,只要有政策,你应该是头一个转正的。”

可是,命运之神并不像这些好心人所希望的那样能公正地“一碗水端平”。执着的坚守与淡泊的品性,使我有全力以赴搞好教学的信心,有割舍不下学生的情意,却缺失见缝插针地为自己着想的心计。三十年来,我几乎没有因病因事请假的记录,而常有的情形却是,上一刻还遭受着重感冒的折磨,下一刻就拿起教案直奔教室。不舒服的时候,犹能在教室里慷慨陈词,回到房间瞬间就提不起精神。虽然如此,要强的我还是不肯请一节课的假。学校的工作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请假了,这节课学生就得乱套。其他老师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没人替你上课。再说了,即便换一个老师上课,学生得有个适应过程,这节课与上节课的内容也得不到无缝对接······
就这样,总是怀一颗家长之心的我,常常把自己束缚在道德的蚕茧里。不幸的是,这种作茧自缚式的自律,最终成就了自己的边缘人生。
唯一感觉欣慰的是,从教期间,虽然付出了全部心血,却也得到了很多荣誉:我先后三次荣获市级“教学能手”称号,被评为首届“十佳教师”之一,获得县局“基本功全能竞赛”二等奖,撰写的数十篇教学论文分获省市县一二三等奖,教学效果显著,受到学校、家长一致好评······

越是好评如潮,我越是如牛负重,在教育沃土上全力以赴挽起袖子加油干。直到1997年,我们的待遇稍稍有所提高,但也不过区区一百五十元。期间,公助工资被财政取消,和急剧上涨的物价相比,所谓的涨工资不过是把猫叫成了猫咪。从根本上来说,则没有任何改观。
可贵的是, 民办教师的待遇虽然如故,但大家干工作的热情并没有减弱。我们都抱定一个信念,即使在生活的海洋里苦苦煎熬,也要初心依旧地坚守在教育教学第一线,守好岗,上好课,教育好每个学生。
谁知,屋漏偏逢连阴雨。谁也不会想到,我们甚至连宁愿做廉价劳动力这么一点可怜的愿望也难以继续。
2010年,我们忽然遭到无情的辞退,理由是:已经没有“民办教师”这一说辞。不仅如此,组织上还以“代课教师”定性我们的身份。

想到将近三十年的默默付出,想到把人生的青春无私地奉献给了教育事业,想到与回报完全不成比例的微薄报酬,年已不惑的我们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我们无法想象,把青春年华甚至一腔热血完全洒在教育沃土的这批人,在不惑之年竟然被绝情地扫地出门。如此遭际,谁不痛心疾首?其间的痛楚和凄苦,该向何人诉说?一时间,我们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我们成了被组织遗弃的边缘人,不得不面临一种人老珠黄、一切却要从头再来的尴尬处境。
后来,还是有许多人割舍不下干了半辈子的教育事业,继续以比“民办教师”更低一等的“代课教师”的名分坚守在三尺讲台上。
仔细想想,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人生的青春又怎能再度重来?其中的酸甜苦辣与痛苦无奈,只有我们自己于夜半更深时咂摸与体味。

可是,虽然被搁置于社会边缘,人总是要生活下去的。人活着,总该有所追求。物质的贫穷,扼杀不了精神的富足。
我爱文字,爱读书,我要重新捡拾文字的贝壳,并把它串成美丽的珠链,让芜杂的生活光彩斑斓。
于是,我一边继续在讲台上叙说春秋,一边记录下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可喜的是,这些文字的馨香,让我精神的疆域明朗而广阔。几年下来,居然累积了不少篇目,于是,就有了散文诗集《素简时光》的出版。

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过又增添了新的烦恼。自费出书的不容易,谁人理解?加之经济大潮的冲击,谁还愿意购书来看。看着打捆成堆的书,我真的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哀叹。在喜忧参半的心境里,我只能看着这些铅字发呆。好在,我早已炼就一颗恬淡之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想,边缘就边缘吧,人,总是要活下去的。我坚信,命运向你关了一道门,就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天道酬勤的人生铁律,应该适用于任何人、任何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