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 大 大
作者:王玉权
紧贴着我家前屋东山墙的三间矮草屋里,西房间住着哑巴陈二仁,其余两间住着他的老二陈二义一家。哑巴孤身一人,靠纸扎手艺谋生。我叫他哑大大。
哑大大不是先天哑,小时念过私塾,十几岁时得了场大病后失语了,是后天哑。听觉很灵,有颗巧心,有双巧手。
他的用具很平常。剪刀、刻刀,一方刻纸蜡盘,一条长尺,几个颜料粗碗,下端有齿的竹制划线器,笔墨石砚。他的书法不错,会写各种字体。
他用的材料也平常。芦柴、篾子、铅丝、棉线、彩纸、一罐糨糊。
我们那里到处是粮田,不产芦柴。那时,每年初冬,我地北边的低田(草荡)人,如官垛费明大葛等地的人来卖荒草。大部分是荒草中夹有少量芦苇的统货,人们叫它野鸡尾子。大家小户都要买点。买回后,把苇子抽出来,用场可大了。打芦帘子,晒东西;编菜园篱笆,挡鸡。余下脚子下锅膛。
另有一种是长长的纯芦苇捆,作用更大。砌房造屋要用它打望箔。编织户用来编农家必备的芦篚、窝茓。哑大大每年必买好几大捆。其中,必有捆把刚芦。刚芦是芦苇家族中的另类。它节距修长、刚硬如小竹。色泽浅褐,品质优良。大型冥房四角柱子及横樑往往由它支撑。
哑大大把买回的芦柴,先剁掉芦花,然后摊开来晒。芦花不耐火,碰到火会哄,不小心会燎去烧火人的头发眉毛,哑大大不要。而这却是我们伢子的最爱,他任凭我们疯抢去玩。
晒干后,他要一根根地过手,剥去外皮,按大小长短分类捆起来,这才叫芦材,可用之材。
作纸扎用还要经过一道手续,叫抈。即用火燻烤,把弯曲部分抈直。这是个技术活,得掌握好分寸。火大了会烧焦,成废材;火小了,不到位。抈过定型的芦材才能直接用来纸扎。每当此时,哑大大决不许我们伢子靠近,妨碍这道精加工程序。你若犯嫌,他会佯凶地用芦材抽你,哇哇地吼你。芦材那么轻,抽到身上浮皮擦痒似的,仅是象征性的打人。
我小时经常在哑大大屋里玩,别的伢子也喜欢来。就一间屋,人一多,有时会碍他事。哑大大会哇里哇啦地叫唤,打着手势轰他们走。我欲走,他捺下我肩头,扮个鬼脸揺摇头。我知他喜我文静,很得意地向发小们吐长舌头气他们。伢子们知他心善,并不怕他。因为他屋里地上满是彩纸屑,小孩子哪能拒绝这种好玩东西的诱惑。哑大大见他们直勾勾地盯着地上,往往嘴一撇,摊开双手,无奈地摇头,拿起扫帚,把地上纸屑拢拢,扫到门外去,让伢子们疯抢。
说起哑巴陈二仁精湛的纸扎手艺,放到今天,可属非物质文化遗产,会在大高邮的文化圈中大放异彩。可惜没有传人,在他老去后便泯灭消亡了。
有多神?不是吹的。
第一,乱真。他做的纸花,比市面上出售的绢花艳丽真实,可和鲜花媲美。花瓣色彩层次,全凭他生花妙笔的精心点染。花蕊颤颤的,动人心魄。如若洒点香水,真可招蜂引蝶的。
他刻的浮雕图案,比秦砖汉瓦更古朴雅致。无论人物、花鸟虫鱼、各式云边,均独出心裁,巧妙组合,美轮美奂。
第二,气派。两进两廂带后花园的冥房,灰墙青瓦,雕梁画栋,镂空堆翠,金碧辉煌。后花园中,一片青葱,桃杏芬芳,灼灼其华;牡丹怒放,花开富贵;树影婆娑,蟠桃硕硕。
冥房的道道门扉,均可开启。大门联上常写“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颜体丰腴,柳体清秀,金体遒劲,篆书古朴,夺人眼球,头一眼就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见了的人无不夸赞,这个哑巴不简单!
这种冥房,银箔金粉就用了好多。如此排场,所费不菲,大户人家才舍得。一般小家小户,扎个俗称“一抓鸡"的冥房,也很精致,不会偷工减料的,本庄和团转庄子的人都信赖他。
第三,霸壮。街上卖的冥房,一碰便倒。他扎的冥房四角,骨架用的是刚芦。几岁小孩吊上去不摇。大人可开启门扉,躬身进去放置香烛纸箔祭品。那时没电器,大堂上陈设的是传统八仙桌、太师椅,门口左右设有石狮子及看家犬。这些玩意,你都可以用手摸摸摇摇,结实呢,栩栩如生。
上帝公平,关闭了一扇门,必为你开启一扇窗。哑大大虽不会说,但他比一般人心灵手巧,算是上帝给他的补偿。
除了扎冥房纸箱,一年一度的灯节,也是他创收的主要来源。
上灯圆子落灯面。灯节,中国传统隆重节日。再不济的人家也要用半升米为伢子换盏简单的五角灯应节的。
一过了年,便是哑大大的大忙时。三垛镇上一些摊贩商户早就下了订单,从他那里批趸各种型号的彩灯。
高级货为宫灯、走马灯。大户人家大商户用来装点门面的。所用材质为竹篾竹丝、铅丝、玻璃纸。装饰用的缨络流苏是进的成品。那时无电,点洋烛。透明玻璃纸上,饰以红玻璃纸剪刻的寿字纹、蝙蝠纹、花卉纹,围以缨络,吊以流苏,很漂亮。
走马灯上的彩马,点上烛后,一匹追着一匹的八骏,真有万马奔腾的气势。
宫灯则大气、庄重、典雅。客厅、店堂里若挂上几盏,定为主人增光,很显排场。
普通货中的上品则为拎着蛤蟆灯、鲤鱼灯,拖着跑的兎子灯。
蛤蟆灯,绿玻璃上点着一个个一团团的白点,是为蛤蟆皮。四只爪子都是活动的。拎在手上左右摇下,会一上一下地摆动,很好玩。
鲤鱼灯,玻璃纸上画着红鳞片,夸张的大嘴能一张一合的,发出叽咕叽咕的怪声,逗人笑。点上烛,红光四射,喜庆。
兔子灯,最受孩子们的欢迎。竹篾扎的,霸壮,经拖。又白又胖的白皮上洒着红点,饰以寿字纹、花卉纹。大大的红眼睛长耳朵短尾巴,看起来很可爱。四个木头轮子,滚动时带动挂在兔身上的小铜铃,叮叮当当地很好听。和着大人小孩的笑声,汇成了一片欢乐的交响曲。
一盏兔子灯能用好几年。来年可以重新蒙层新皮,所以大人也很欢迎。过了灯节,会收藏在搁棚上来年再用。
我小时就拖了几年哑大大为我特制的兔子灯。一般的兔子灯换烛时需要提上来,仰头去换,不仅费事,而且危险。常常不小心把兔子皮烧个洞。哑大大真巧,在我兔子灯肚子边,装了个可开合的玻璃纸框。换烛时又方便又安全。小伙伴们很羡慕,也纷纷缠着大人求哑大大装这个。要花费呢,哭也没用,讨揍。大人每每不理会。
正月十三上灯后,我们伢子拖着兔子灯在巷子里游玩,到本家长辈和庄上亲戚处换蜡烛。嘴要甜,会喊人,会恭喜人捧元宝发大财。“锅边秀”(腼腆,怕见人)不得用,会被人嘲笑为是锅门口一张嘴。
换烛是民间风俗。灯节期间,差不多每家每户都要备有小店有卖的仅二寸来长的小蜡烛以应节。这种小烛纯属哄伢子的,燃不了多长时间。
那几天是孩子们的狂欢节。碰头时,常拍着鼓鼓的口袋,向同伴炫耀谁换得多。也常出事,不是换烛时常把兔子灯上烧个洞,就是被人吃了“兔子肉”(即被调皮捣蛋鬼用小石子小瓷片把兔子灯砸破)。防不胜防,我每年都遇到过,很沮丧。你在一边淌麻油(哭),那班阴噱鬼正得意地笑哩。
哑大大见我没精打采地拖着破兔子灯回来,往往咧开嘴笑,用手连连摆动,意思是大过节的不作兴哭。他笑嘻嘻地用纸片给我裱好,并在破处栽了朵花,看起来更漂亮了。他竖起大拇指,引得我破涕为笑。那几天,他也不厌其烦地应付小伙伴们,为他们打布丁,很热情。哑大大真好!
“吃兔子肉"也是我地一种风俗。据说被吃是好兆头,去了晦气,迎来福气。大人理解,不追究淘气鬼的恶作剧。伢子们不懂,常被气哭。
三年困难时期,活人都吃不饱,哪有余力请班人来念佛超度亡灵,哑大大没生意了。虽是五保户,他也得了黄肿病。又无儿无女,没人伏侍,连口水也喝不到。同住的老二陈二义一家早巳外流安徽,虽说还有个老三陈二礼,好多年不见人影,听说在上海等地到处流浪混生活。我那时在外求学一点不知情。我可怜的哑大大死后都没人发现。
生前哑大大为人家扎了多少好冥房,他在冥间怕连立锥之地也无吧。卖盐的喝淡汤,种田的饿肚肠。世上多少事就是这么悲催。
哑大大丢下的蜡盘刻刀,几张凝聚他一生心血的刻纸样模,被我的发小,外号“小骨纠子”(纠,jiu,这里读第三声)瘦庚宏取去。日后也做起了纸扎手艺。虽然手艺难比哑大大,但他绝顶聪明,干得很不错,是农民队伍中的尖子人物。可惜前年,斯人也逝。这手艺无人承继,彻底消亡了。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