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云飞渡》
文/桑民强
赏析/陈铮
他发育了,内心有一种莫名的烦燥。看看天上的白云,那朵小的,多像倩女,裙带飘飘,可就是下不来。这会儿他正在南湖里用钝镰刀砍茅草,这茅草砍倒后就地晒着,到下午三点钟光景来将它挑回去。
看草丛深处,一只雄野兔伏在一只温柔的白兔身上,白兔发出一声怪叫,看到有人来,两只兔子像贼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家里很穷。本来并不是这样,共产党刚坐下龙庭时,他那太精神的父亲做了桩昌险事,被一个上海大老板怂恿着从山区买来几千根毛竹,作成一批竹筏运往急需建筑材料的上海。谁知正在花厅里端起高脚酒杯要弹冠相庆时传来可怕的消息,竹筏被当局所扣。一个惊雷,炸得父母昏撅过去,本来是想逃掉税款的,那是小钱,才知税款未逃脱,还要剥一层皮下来,戒指和手表从母亲雪白细嫩的手腕上捋了下来充当罚款。本来父亲发达时就没有置下金银房屋之类的,只得用一些值钱的日用品去抵押。就这样一个温馨的家庭就变得一贫如洗。就象昨夜充当棉被的那床破絮,那被面还依稀看得出精致的画面,那原本是金黄的丝绸,只可怜十几年折腾下来,已千疮百孔。母亲弟弟睡在那一头,临睡前还叽咕着当年像你们这样年龄时我是怎样过得惬意,她大伯是当地的地主,有桑园百亩,又极宠爱过早夭折的三弟的小女,也就是他的母亲。睡觉前总是将极柔软的棉被将侄女掖紧,枕头边还放着铁匣,里面是各种好的点心,绿豆糕、葱管糖……他当时还不敢对母亲发火,只得狠命地咽下冒上来的口水,然后整个头钻入破被中去,做他自己开心的游戏。他梦想自己在大森林里行走,因为这里没有其他人,他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就象他最怕面对同学的讥笑和班主任那轻视的目光,这倒不光是因为他只穿了件破麻袋布做成的夹克衫,背了个用蓝布做的麻线束紧袋口的书包,还因为他的右脚有那么一点跛。他最喜欢现在这个状态,整个儿埋在被絮中,一片黑暗,任思维天马行空,那里可以称王称霸,无人过问。他到没有称王称霸的念头,只是想到大森林中与各种动物亲近亲近,但是且慢,那些虎豹万见不得荤腥,于是他就对冥冥之中喊一声,来一个铁笼,他将自己关在笼子里,这样就安全了,既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又能保护自己,当然下面要有轮子,而且由自己来掌握方向盘,他开始幸福的旅游。高高的树,狭狭的天,那些书上出现过的动物这会儿都汇集在森林里,接受他的检阅。整个冬天,漫漫的长夜,他就是躲在破被子里这样幸福地过来的。但也有几次,他因为被筒里喘不过气,就象泅行者露出水面,想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其实马桶就在床边,盖子盖不实,有淡淡的臭味溢出,但总比在被筒里老吸二氧化碳好。忽然一只硕大的老鼠急忽忽从面孔上窜过,他一声惊叫,对面的母亲惊醒问啥事,说一只大老鼠从我脸上跑过,他只得狠狠地又将头埋入破被絮里,于是每天早晨醒来时,他面孔刹白,一副缺氧的样子。
春天来了,他不必再可怜巴巴去大门对面一堵抹白的砖墙前去占一个小的位置,好让他在象冰窑一样的小屋里冻僵的身体被太阳抚摸着暖和过来,妈妈被迫去离家很远的蔬菜加工场做活,家务事外加带小弟就是他的份内活,他象一条冻僵的跛狗被早在那里占着好位子享受太阳的人用怜悯的目光抚摸着。看着通向河边的柳树上爆出一点芽头,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起了某种维妙的变化。那个坦着怀在奶孩子的女人真会生孩子,每年这个时候,总看到她坐在自家低矮的屋前在太阳光里奶孩子。以前,他顶多看一眼就收回眼光,白白鼓鼓的劳什子对他无动于衷,但今天怎么啦,那劳什子在他眼里好像特别白嫩特别饱满,看了一眼不够,再多看又不好意思,只好偷扫上几眼,与她坦荡相比,自己到成了小人了。他走过她身边时,发现迈步有些沉,裤档里有些异样,绷紧似的。怎么回事,他从此有了年轻的心事。好在过了二个月,舅舅来家,瞧瞧他,笑了,说我们的岩子成人了。父母平时累于生计,无遐顾及儿女的轻微变化,这时才发现儿子的嘴角边有淡淡的黑,嗓音也不像原先那样生脆了。但是,这并没有带来好运,母亲反而说了句,好啦长大了,好为家里分担忧愁了,于是,夏天到南湖砍茅草,担回家当柴烧就成了他“暑假作业”。
太阳从西面与地平面成30º夹角时,他来南湖收拢割倒摊在地上的杂草。有一只野鸭在不远处游弋,他的眼亮,偷偷地移近去,眼看要逮着了,那鸭子却扑腾一下飞到另一块沼泽地,他不甘心,又更加小心翼翼地迂回过去,这一次,他整个儿扑了上去,他想用身体将鸭子压在下面,沾了一身的泥水却心满意足,轻轻将身子抬高,伸入一手去摸,摸遍了没有鸭子,再抬头一望,那个气啊,不知使了什么魔法,那鸭子在更远的草丛中朝他摇头晃臀,七窍冒烟,悻悻然胡乱用茅草抹去满身的污泥,将收拢的干草捆好,然后将两头尖的挑杆刺入两垛草包,用手擦去脸上的汗水,抬头看夕阳西下的远山,有暮风吹业,忽然想起老人说这荒野上飘荡过鬼魂,浑身起了厚厚的鸡皮疙瘩……
至多二十平米的吃饭间拥挤着老灶旧桌和破橱,靠北面阴潮墙壁面用两块门板拦了一个柴垛,他将干草堆放好后,就着手烧晚饭。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米饭十分稀罕,就掺和着胡罗卜一起烧,等到灶上蒸腾起香甜的热气时,一家人也快到齐了,个个都象馋猫一样,兴奋使苍白的脸上有了几丝红晕。他除了烧饭还管打饭,手里拿着个铁勺,一个圆锥体的容积,当年大办食堂时遗留下来的,他记得是食堂办不下去的一天他进去转悠顺手牵的“羊”。一家人乖乖排好队,他用锅铲将胡罗卜饭放入饭勺中,然后倒扣在家人端起的碗里,可不能由着你吃,得用饭票,当然是家里自制的,一张一碗,如果你想多吃,就得再拿出一张饭票,那就意味着明天你得饿上一顿。他虽说是执法人,却绝不敢自贿,乖乖儿照样画葫芦,所以每顿都不敢吃饱。只是偶而多出一些锅巴时,他笑颜逐开厚颜无耻地犒劳自己一下。趁父母不注意时,他会在米饭多胡罗卜少的地方铲上一勺关照自己,他不喜欢胡罗卜,那东西有股药性味。他后来一直到老还是不喜欢这玩意儿,尽管他明白这东西从科学分析上来说是好东西。其实现在回想起来,这些艰难的往事都远比后来的好日子嚼咀起来有滋味得多,大概因为这些多发生在青少年时代的缘故,那是梦的季节。那时副食品都凭票限量供应,到了春节前,他在零下三四度的凌晨从热被窝里出来,沿着昏黄的灯和二三声狂狗叫的巷子和小珠桥来到镇上最大的豆制品店。虽说他起的早,但店前已有几个穿着旧棉袄跺着脚在排队,后面是几只竹篮,篮子是代替主人排着队的,这是小镇公认的土规定,他乖乖地排在竹篮后面。豆制品店有二排门板卸掉,通亮的灯光从店里透出来,给排队的人几丝暖意。约莫过了半个钟点,后头的队伍越来越长,已伸进窄窄的小巷,那小巷入口处是八国联军侵占北京城时英国教会在小镇上建的天主堂,那充满异国情调的高大建筑森然地耸立在愈来愈淡的夜色中,后面的队伍骚动起来,原来店员已在除去剩余的排门板,后面作坊里围着裙布的店员将一筐筐的油豆腐,油豆干,千张端到硕大的架子上,一切都准备停当,排在最前面的居民将豆制品票和钱递到店员面前。秩序很好,很快轮到了他,当他稍跛着脚从长长的队伍中走过时,他的眉梢间还带着兴奋,亏我来的早,排在后面的人不晓得能否买到称心如意的豆制品,因为那油豆腐数量有限,如果今天卖光了就得等到明后天。
天气阴沉沉,飘起了雪花。家里来了个陌生女子。妈妈对他说,是当年邻居的女儿。邻居是个酒鬼,只知道喝酒不管一对可怜的儿女,女儿最后嫁给了一个地主的儿子,当年的决策错误造成以后十几年的苦难。她很少到镇上来,这次很偶然在街上碰到,母亲一定邀她到家里坐坐,母亲好客,马上点火烧起了青菜糯米年糕,那年头油很精贵,但这次母亲不吝啬,年糕汤上飘着大颗金黄的油星,衬着翠绿的青菜和雪白的米糕,那是一碗荡人心魄的好吃物。母亲看出我的馋相,也大方地给我勺了一小碗,那年糕放入口中,用牙齿细细体味它的柔韧与细腻,还有经霜打过的带有淡淡甜味的青菜被金黄的油裹着,呼啦一下吞入喉咙是多么惬意的事。当然如今的孩子再也尝不到这种东西,说的确切些,再没有这样的好感觉,主要找不到这种饥渴的心情。后来我也再没有这样的好感觉,尽管这以后我还吃过几回青菜烧年糕,而且是相同产地的年糕。那女子吃过年糕后,面色比进门时要红润许多,不久就告辞。据母亲说,她的北京的弟弟要她与丈夫脱离关系,然后跟他走。这里顺便提一提这位弟弟,他叫维先,原先在天津读大学,文革开始,他的造反精神得到了江青一类的看中,调他与其他几位到文化部专门审查文革前的国产影片。他文革时到小镇找到姐,就落脚在跛脚家里的,因跛脚父母是他的恩人,当年醉酒的父亲不管他与姐姐时,是这对父母时常接济姐弟俩的。跛脚与他睡一个被窝,因他编过一本歌曲集,而且与部队作曲家彦克很熟,熟到可以借钱的程度,彦克是毛泽东“长征”诗的谱曲作者,据他说是上校军衔。跛脚喜欢音乐,记得那年“红湖水、浪打浪”风行时,他徘徊于葫芦桥头为听从附近商铺里传出的这支曲子,甘心头顶上雪花堆成簿的一层。为此他有点崇拜他,只是他不喜欢维光吃糖的习惯,象吃炒豆一样嚼糖,可能还有嫉妒的成分,维光一天要吃一斤颗粒糖,跛脚不好意思向他讨吃。维光是文革的狂热分子,他说马上要到北京的原子研究所工作,他要姐姐与丈夫一刀两断,那时候他是绝对的革命,与黑五类是绝对的划清界线。他答应姐姐一旦划清就带她上北京。维光嘴上说我不会忘记你们一家对我的好。但一个月后他离开小镇到现在三四十年过去了,连一个电话,一封信也未来过,你说他这种人还算人么,好在他的姐没听他的一套,还是不舍得与丈夫离开,若当年真的跟着弟弟去了,谁知道享福还是受难呢。
他的邻居是一对母女。
母亲近50岁,但看上去皮肤还嫩葱葱的,特别是紧裹的身子,一扭一扭在她那年龄妇女群中显得很抢眼。而她的女儿15岁也不像同学青黄不接干瘦的身材,而是鼓嘟嘟的给别人以充分的联想。这女人的丈夫不在身边,生活条件尚可以。后来邻居发现有一个驾驶员隔三差五上门,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因为他家与她家就只隔一层板壁,有一次他听到隔壁传来异响,忍不住撕开糊在板壁缝隙中的旧报纸,向那屋里窥视,只见那年青的男驾驶员赤着膊抱住同样赤裸着的老女人,那女人并不象有些同龄的女人奶子扁塌塌挂落腹部,而是像年青女人那样挺立,又比青年女子来得饱满,雪白粉嫩,直望得他下身沸腾,他不由得用手去压迫它的抬头。那年青驾驶员这会儿伸出一只手,去捏搓女人乳峰,他不知怎的,喉咙里象要喷出火来,干燥得难受,也不由的捏搓起那怒发中冲冠的东西。只听得发自心底的一声吼,他整个儿瘫倒在地上,因为一只脚用不了多少力,那会儿他已失去对自身的平衡的控制力,但瘫在地上却是万分的舒坦,那舒服(许多年后他才知道那叫快感)从骨子里渗出来慢慢弥漫全身,终于又从各个部位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不由得惶恐起来,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有否灾难等着自己。现实摆在眼前的是,裤头湿漉漉一片,手伸进去,滑粘粘的,嗅嗅,有一股腥臊气味。他恨那两个人,没有他们的偷情,那来他的莫名的恐惧,他没有裤头好换,要想换那条晒着半湿的裤头,他又不敢去从竹杆上拿下来,那有被母亲发现后斥责并猜疑的风险,莫非小鬼小时候小便失禁的毛病又犯了不成。于是他只得艰难地熬着,用年青的身体慢慢烘干它,他发现烘干后裤头那一块硬硬的,走路时擦着嫩肉有点痛,于是心里又有了加厚的惶恐。
一次偷窥后他克制了很长一段时间。转眼秋天到了,这一天他看到驾驶员又来了,好像是带来了几件少女的衬衫,他将在门口的老女人的女儿拉进了门,随后关上了门。他马上敏感起来,他又要干什么,于是马上又窜到隔板后面,忽听得少女说“不要嘛、不要嘛”地轻轻撒娇,他忍不住又一次戳破旧报纸,啊,这个流氓,他竟要少女脱去上衣,试试他买来的新衬衣,看得出,这小嫩鸡喜欢这款色的衬衫,只是装出害羞的矜持,经不住流氓的引诱,终于红着张猪肝似的脸脱得只剩下透明的薄汗衫,看他不顾廉耻的盯着,赶紧背过身去,就在女人抓起衬衣那一瞬间,他从背后抱紧了她……他又一次瘫倒在地上,又一次泄了,又一次舒服和惶恐。
后来几天里,脑子里尽是流氓驾驶员搂住光身子女人的图景,一会儿是那个老女人的身子,一会儿是她女儿的身子,一个如饱满的山丘,一个似尖尖的峰巅,他一次又一次感到下体胀得慌,然后想象着,怎么痛快就怎么想象,然后是发泄,然后是艰难地熬着等裤干。
再后来,两个女人都生下了宝宝,那五十岁的是儿子,那少女生的是女儿,都是驾驶员的种子,他几乎就隔了几天时间分别种入两个女人的土壤中,他的种子适应性很强,生命力蓬勃,都有饱满的结果。而他的种子在虚幻中白白荒废了,最后肥了河里的鱼。而且留下了无穷的担忧。在那空泛单调的日子里,他有时等不到天黑就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就是那个驾驶员,痛快地发泄,然后快感淹没了全身……
他终于长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从别人口中他已无数次听说那东西是男人的精华,白白流掉是要损坏身体的,弄得不好甚至伤命,他恐惧起来,决心克制自己头脑里的想象。有一次手淫后,他去小便, 发现那器官有些痛,于是害怕起来,心里藏着一个疙瘩,他又想起别人的传说,于是决心戒掉这个恶习。熬了几天,那天他上班的路上,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当众搂抱一个少妇,那少妇也有些不规矩,竟发嗲似地嗯嗯起来,中年男子更肆无忌禅,将少妇的胸衣纽扣解开,强行伸了进去。那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决意不管它,硬意睡去,但那门炮搁在那里,却是如此地难受。到了时钟敲过12点,他还是不能睡去,他有点惊慌起来,那天一早可要上班的呀,越急越是睡不着,他索性放任思绪,闸门一开,脑海里一下子涌满了温馨撩人的画面,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无意识地摆弄起那怒发冲冠的家伙,他愈想得刺激,手中的搓弄就愈来劲,“哗啦 ”,那枪口喷出高温液体,他感到一阵痛快,浑身舒坦,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这样马上睡过去了。后来有几次他夜里睡不着,就斗胆用这么个办法,倒也灵验。时间一个月一年很快过去,他心里有些恐慌,这样不计后果的亏待自己,谁知道对身体损失有多大,于是下决心鼓起勇气去谈个恋爱。如果有个妻子,就没有这种不屑勾当了,那时他经常这样想,他对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是痛恨不已的。
于是,他投入到找对象上去。
山青水秀的赵家桥农场。这是批林批孔的年月,他作为主管局批林批孔办公室成员,带领几个基层单位的运动骨干选择了这里开总结会。他虽说脚微跛,但肚才可以。这不,在第一天会议上办公室主任还特地将他介绍给下面的同志:同志可是一位文才出众的同志呵。当时他注意到羡慕的人群中有一双默默含情的眼睛,那是一位二十岁光景的美丽姑娘。人长的不肥不瘦,脸上有一股似嗔似艾的气质,不由他心儿摇荡。他爱的就是她这种林黛玉的气质,当然身体要薜宝钗的。他于是想着法子去靠近她,而她有意又似无意。那天中饭后,突然问他,山旁小店去不去,该店虽说不远,他却从未去过。他马上激动地放下未吃完的饭碗,陪着她去一趟小店。他记得她马上没了兴趣,又原路返回,他一直紧紧走在她旁边,尽量不露出跛脚的痕迹,只是回到宿舍已是一身的臭汗,不过他高兴。后来他又逮着了个机会,让她在会上发言,那时开会形式较随意,他就躺在她的身旁的床上,那近距离用特别姿势挨着她,给他一种心理上的刺激和满足,躺着听她纯正的普通话发言,那柔柔的清亮的声音久久打动他的心弦。为了赢得她的芳心,他又充分利用自己的好嗓子,看得出她在静静地听,但就是不跟着唱,他想她如若唱起来一定很好听。半个月很快过去了,他只得与她告别。在后来怀念她的日子里,情况变得特殊,就是那劳什子从来也没有硬起来过,他分析是因为这纯洁的爱情,不带有性的原始冲动,因此对自己最终抛弃那手淫的恶习充满了信心。回到局里后,他寻思着怎样去接近她,刚好他是要下基层去演讲法家的斗争历史,就决定首先选择她所在的问阳蚕种场。这前面他的兄弟告诉他,她在一次局里文娱演出时突然晕了过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想那肯定是见到自己的兄弟马上思念起自己以致不能自持,他这种自作多情的念头现在想来是多么地可笑,但当时他确实是这么自以为自的。他从《红楼梦》中摘录了一段段的诗句,绯测缠绵,他要用这些诗句去攻打一个少女的心扉,他充满自信,以为她会被感动得涕零,然后投入他怀抱中。他沿着一条小河向着她所在的蚕种场走去,小河旁一株株墨绿色的柿树显得枝叉优美,他不由地哼起歌曲。场里的头头是个精干的小个子中年人,对局里派来的人总是显得很般勤,除了安排住宿和吃食外,又应他之命陪他视察了职工们的集体宿舍。他其实是想看看她的床铺,因为有关她的一切对他都很有吸引力。他走到她住的一个房间,两张面对面的床铺友好地相持着,那铺着蓝底白条的床单和金黄色丝缎面的被子肯定是她的,因为这符合她的个性,清澈而温柔,多情而善良,他不由得有点留恋这张床铺,挪不开步子。那小个子的头头这时也走开了,可惜她此刻没在场,他只能孤零零地对着这散发着她一个花季少女的温馨气息的被子久久默然。他想将这里的情景深深刻入眼帘像摄影的底片一样随时好清晰地冲洗出来。他想将这床上的气息深深地吸入肺腑,几十年后那呼吸中还能带着这一缕特殊的香味。
他面对着十几位蚕场的职工,兴致勃勃地上起课来。那个时代的人们,特别是底下的职工,是很少会表示异议的,即使不想听,也顶多脸上挂着点丁儿不屑,丝毫不必担心有人会提出反对,所以他根据自己的计划,在稍稍讲了一通批林批孔的形势 后,就随之切入红楼梦的伤感诗句上去了,按理说,这些缠绵的诗句跟这些大部分初中都未毕业的蚕场职工搭啥个界,但他偏偏要搭界因为他一要在她面前显示自己的文学功底,也可怜,他因为跛脚,个人形象肯定要大打折扣,只能在才华上加以弥补了,好在他还有这一小技,看来只有祈求用这一特长来捕获一颗少女高傲的心了,他心里没有把握,但却强烈地期待着。她曾经与女友一起到他住宿的农业局会议室来看过他,当然名义上是看他及另外一位办公室成员,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似有意又似无意,那种神韵他好像接受了又好似什么也没得到,但他脑子里总固执地认为,她是有意于自己的。他站到黑板前沙沙地写出了一首宝玉哭黛玉的诗句: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玉,终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宝钗的诗句: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还有林黛玉的诗句: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睡去依依随雁断,惊迥故故恼恐呜。醒对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三人不同的诗句勾勒出三个不同的鲜明个性,宝玉是“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他对黛玉许下了木石姻缘,把自己的心给了黛玉但结果却无可奈何地娶了宝钗, 这证明宝玉的反抗毕竟是软弱的。他用爱情的火花点燃了黛玉的丧灯。而封建礼教的死神却罪恶地敲响了潇湘馆的窗户。这是腐朽的社会,在它临死前,带走了多少可怜的叛逆者,黛玉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特别说到宝玉是少女感情魅力,特别是黛玉多情善感魅力的俘虏。喔,少女感情的魅力,是何等使宝玉这个所谓“混世魔王”和“富贵闲人”就范!他还说了黛玉的个性,潇湘妃子“真心爱着贾宝玉,不时地试探贾宝玉”,十分热望宝玉能为她透露真情,唯恐宝玉的爱被宝钗夺走,可是一旦宝玉向她倾吐衷情的时候,她不是“撂下脸来”就是“哭”。有一次宝玉向她诉说肺腑之言,“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电掣,细细思之,竟如肺腑中掏出来的还恳切。可是她只咳了一声,眼中的泪直流下来……头也不回,竟去了……”。即使林黛玉已经明明知道贾宝玉“在人前一片私心,其亲热厚意竟不避嫌疑”,却还“悲叹父母早逝……无人为我主张”,于是又“不禁流下泪来”。她就是这么一位多情善感,见花流泪对月伤情的小姐,真所谓“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林黛玉诗)。至于笃信“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宝钗是一位遵奉女教的“淑女”,她的胜利也是封建礼教的必然。他侃侃而谈,吐沫四射,时而铿锵有力,时而舒缓优雅,吸引了一双双瞪大的眼球。不泛眼球里有羡慕的成分。他偷偷窥了她一眼,她好像也颇有兴趣,而眼放出几分光。但光有一些柔和,不知是否听到动情处触于她象黛玉一般多愁善感的神经。讲课结束了,外面 已暮色淡淡,他走到她的房间,悄悄地对她说,晚饭后到我居住的房间来,我有事与你谈谈。她不置可否,甚至没有抬头。但她却满怀憧憬地跨出她的房间,构思着一幕幕与她单独相处的令人激动的要颤抖的美景。
晚饭后,他就将自己关在屋内,这是间蚕种场唯一招待所,只能一位客人住宿。每当屋前响起脚步声,他就紧张得心里打鼓,毕竟是第一次这种约会,他在书上看多了,智慧者发慌,期待越多越急。但脚步声总是无情得擦着屋边而远去,接下去连远去的脚步也吝啬地不愿光顾了。直到九时,也不曾等到她温柔身影的出现。他火热的心一点点冷却,最后变得冰凉。从她在赵家桥农场与他的接触,后来特地到局里来看他,再后来多情地听他讲课,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是他的单相思,他痛苦地走出小屋独步,夜已经很深,集体宿舍的窗户都黑古隆冬,唯有一轮冷月高高地悬在中天,周围云淡风清,他叹了一口气,只得关门上床。心却睡不着,喊着,我还要追,还要努力,他想她也许是顾及名声,不好意思单独来小屋,那好吧,我到她家里去。
选择了一个星期天,他来到她在城里居住处的小巷口,从城外的车站一直到小巷口,他的勇气就像吹足气的汽球鼓足足的,脚步险些让他看不出跛,快速向前目标坚定。但真正到了小巷口,他的脚步开始乱了,抖了,甚至到了挪不动步代的软疲无力,他是怕,怕她家人的嘲笑,怕她邻居的嘲笑,说她怎么认识了一个跛子,哈哈“大姑娘爱驼背”,他脊梁隐隐发寒,她父母会怎样对待自己,听说她当县造反派头头的父亲其实是继父,她心中一定有一块不愿示人的隐伤,他又不由得为她坎坷的身世吁嘘不已。但当务之急是做父母的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个从乡下来的唐突的家伙,而且如果她与他的眼睛精明一些的话,会看出来他是一位跛脚,于是原先惊讶的目光是否掺杂了轻蔑,而她是否会忍受得住,他总将她设想成钟情于他的,只是他不是那样摆得上台面!这一类的问题一古脑儿塞在他的狭窄的胸腔里,使他透不过气来。但有一个更坚强的声音在心底,声嘶力竭地吼:不与她单独接触又怎么舍得放弃她。想到这一句,他身上涌上一股力量的潮水,推着他靠近巷口,但走了几步,几个大大的问号又悬在眼前,又令其退了回来,就这样在巷口躅踯了快一个钟头,终于咬了咬牙,硬了硬头皮,径直走进巷内,笔直走,莫回头,对,是这间,但此刻勇气又象潮水般从身上退去。不敢挪步进门去,在心里大声地骂自己是胆小鬼,身躯和脚在大脑鞭挞下,痛苦地迈入她家。活像是赶刑场,满脑袋的冷汗!原谅我,我身不由己整天思着你,与其闭在屋子里一个人痛苦,不如挣扎一下,向你表明自己的态度,或许你正希望我大胆一点,因为你主动接近我不方便,有损一个姑娘家的自尊和矜持,正是这样我冒着险来了,你一下子看到了我,此刻你坐在床前,床上好象躺着一个老妇人,大概是生着病吧。你告诉老妇人,我是你在槽桥认识的,你话语谈谈的,但我很感激,因为你没有因为我的突然而至发恼。老妇人倒很善解人意,马上让他坐,他随身带着水果糕点,老妇人说真客气,买什么糕点。但她却再也没有了语言,他在这种氛围下,也全失了平时滔滔不绝的口才,变得小心谨慎,他大概说了你近来身体好否之类的话,后来就再没有开腔的机会,窒息的气氛(其实大部份是他自个儿害怕而制造出来的)使他不能久呆,尽管他多么想多呆一刻,他还是尴尬地告辞,老妇人叫孙女儿送一送,做孙女儿的好象象征地挪了挪身子,他依依不舍又逃一般地出来,内衣已是冷汗涔涔了。一个自卑的人又被爱情迷惑着,强迫着自己去探险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后来他又去了一次,也是在门口徘徊了大半个钟头后鼓起勇气进去的。谁知空空荡荡的屋里就只有个老妇人,这次他看清了,老妇人是北方人小脚,人高大性耿直,她倒对他没有丝毫的鄙夷之色。她谈起她从原来父亲的姓,在这样的家庭里,她拘谨内向,活得不滋润,老妇人是她的外婆,但据说继父还是爱她的,怎么会不爱呢,他想这样的黛玉式的少女是人见人爱的,外婆慈爱和对外甥女的怜惜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跛脚决定去拜访她的母亲,母女之情是最靠得牢的,特别是她只有母亲才是她最可亲的人了。丈母娘看女媳,愈看愈欢喜,如果母亲能看上,他岂不是一半成功了。他这样一厢情愿地想,于是在某个星期天,他打听到她母亲在单位(与她继父同一单位)值班,就寻到厂化验室,在他头脑里,做母亲至少会善待他,弄得不好还会很热情,毕竟他是女儿单位主管局的“干部”,是她女儿眼中有水平的男青年。但情景出乎意料,他提心吊胆来到化验室,化验室有两个年令相差不大的女人,他小心地问哪位是茵的妈妈,外边的那位无动于衷地努了努嘴,他知道是里边那个在摆弄试管的女人。那女的年龄40岁左右,中等偏小身材,有文化人的气质,带了付眼镜,她惊疑地招起头来,她的眼光很敏锐,她未开口他心就慌了,结结巴巴好不容易将自己喜欢茵的前因后果说明,她突然变脸,说,谁叫你寻到这里来的,你以后不要再去纠缠我女儿了,否则,她没有说下去。他知道那是绝交的话,如同晴空霹雳,他头脑昏沉胀痛,也不知道是怎样离开化验室的。平时因脚跛,他很少走路,但这一次他象没了头脑,只是一味地赶路,双脚好象踩着浮云,不知不觉已走了五六里路,离临平不远了,于是就干脆不乘车了,走路算了,反正不感到吃力,满脑子是凶女人的斥责和威胁,还有就是不知怎么办和强烈的自卑。这次经历对他的刺激一辈子都难以忘怀,一想起来,就是那女人凶巴巴的脸和居高临下的措辞,她好像不给他一点面子,好象必须通过这一次训斥才使他断绝了这份留恋。他是个懦弱的人,事实上她是成功了,这之后,他再没有去寻过她的女儿。他只能将心中难以割舍的爱深深藏在心底,至于它日会发酵成什么他确实不知道。
等到这个伤口慢慢结疤后,他追起同单位的一位女同事,她与他是小镇上的同乡,那里有繁忙的苕香的清溪,溪的两边各有座古塔,一雌一雄,而且雌的威峙山上,所以说古镇上女人胜男人,但这只是传说,他并不感觉到这镇上的男人有对女人低三下四的。但这种说法确实有。古镇的这条大溪有闸门与城内的南渠河相通,这南渠河与著名的大运河相连,又称大运河的尾巴,当通向大溪的闸门开启时清澈的溪水就潺潺地流向南渠河,那河水晶亮甘甜,很受古镇人的喜爱。每天傍晚,总能看到一个面孔清秀,身材窈窕的姑娘,担着水桶下河里汲水,然后轻巧地顺着台阶上来,悠哉悠哉地挑着水桶走进一个葡萄架围绕的小院。他也时常在这个时候去南渠河挑水,他气力比她好,尽管脚不是很方便,但走几里路还是不成问题的,他与她的姐是同班同学,而现在他又与她成了同事。她初来时,因为时常要与他合作干活,而他毕竟是先进山门的人,又是那么热心,所以也产生了某种好感。或许这种好感使他获得某种信息,于是某个休息日,他来到那个葡萄架围绕的小院,他掏尽心思寻找话题,但奇怪的是,他原先准备好的话却谈不出多少东西,他感到她的反应是平淡,甚至有点疏远。只是有一次,大概是偶然回家的姐看到了他的尴尬,主动地邀了妹踏上凳子去剪下大串的葡萄。看着颗颗晶莹饱满的葡萄,他目光迷离,又错误地认为做妹妹的对他有某种好感,于是又徒劳地在后来的日子里处心积虑地来过几次,她干巴巴地接待他,而他燥呼呼地有一句没一句的。直到有一天有人说起,她早就已经与某某在谈恋爱了,他才猛地惊醒。有一次他看到她兴高采烈地与某人在交谈,她脸上的那种神采与他交谈时从未有过,他陷入了痛苦的深渊。说来说去,别人想到要与他这样有缺陷的人谈恋爱就会产生心理障碍,她不明确地拒绝他,是顾及到他的自尊心,你应该有自知之明的。他问苍天,既然你毫不留情地给了我跛足,又何必给我多情善感和对美的过多憧憬呢!干脆让我与其他一些残疾人一样好了,他们娶妻就是为了传宗接代,他们不要浪漫只要快活刺激,不要谈恋爱的前奏,直接以货易货地用钱用好处换来一个媳妇,不,干脆叫能过性生活能生儿肓女的女人,这样反而能让俗人看来,残疾人还要浪漫的爱情实在是可笑的!而他洒在浪漫爱情上的情泪却是点点血痕,且读他的一些诗篇“歌乐半月逝,依依相分离,默默挽衣襟,断肠寸悲喜”这是他与她在槽桥农场相处后离别时所作。“往事知多少,人去楼又空,欲离又难舍,手掩热泪涌。”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槽桥凭吊旧时风景的原作。“梦呵,醒醒,醒醒,再不要昏昏沉沉,但见那西天的残月,堕入半壁愁云。梦呵,醒醒,醒醒,再不要昏昏沉沉,但见那窗外的黄花,已是满枝泪痕”这是他对爱情绝望之余的浩叹。难道全都是一厢情愿,他不愿承认这一点,他观察别人比较敏感,在赵家桥时,她邀请他一起去小店时那满脸的红霞和兴奋,他吃力躺在床上而她象小猫一样偎依在床边。她带着小姐妹来看他与另一位男生青年,那娇柔的面容和欲言又止的神态……他喜欢她,但偏偏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或许他应该去大胆地追求,纵然头破血流!但他又不敢,怕脆弱的自尊再次被挤破被暴晒而无地自容。于是他关起门窗自叹自艾,等他慢慢抚平了自己的伤痛后,又一次喜欢上另一位姑娘后,却又一次不能知已知彼,以为她不厌恶他就是喜欢他,以为她能帮助他就是喜欢他,特别让他造成错觉的是那件毛线衣,他请她帮助编织,她竟然答应下来,尽管她言明她从来没有编过毛线衣,但他不管,她只要肯织,就是一个大胜利,毛衣在她手里慢慢地编织,他心里的情丝在愈牵愈多,她敢于向别人昭示她手中的毛线衣是他的,唯能说明她是喜欢他的,她不怕别人说什么。正是在这样的误导下,他有一天竟敢去搂抱她,但结果是一个如雷霆一样的巴掌,当然所谓雷霆,是指他当时的感受。因为他认为她会象小鸟依人似地顺从的。这以后就听说她与一个别人想都想不到的人谈起了恋爱,那人油嘴滑舌,她好像是用自己的织毛衣来掩盖那桩别人看来颇感兴趣的恋爱。跛脚恍悟,在那个时候真正的爱象她那种心计的女人是要藏起来的,而能堂而皇之公开在众人面前的,只是同情而已,这一击令跛脚痛苦了很长时间。他想起他的多情与自以为得意,许多次像一位随从一样陪着她到东去西,臂如说到银行去存钱,她要他用自行车驭着她,然后象座大山一样卫护在她身旁,使她的存钱过程万无一失。当然她也有流露感情的时候。令他顿悟后还依依不舍有如下两个情节,公共汽车上,她一次将两个大腿掰成八字形,让椅子露出一块小小的三角形底,然后用含羞的目光鼓励他的屁股嵌上去,当然他在心潮荡激时还不敢将宽阔的背靠在她柔软的前胸上。还有一次因他的责任厂里烘房温度过高,一大堆电机线圈被烤焦,大家都指责他,唯有她一声不吭,最后跑到头头面前,认为这责任不能全怪他,头头不关心职工身体造成值班员过度疲倦,他闻知之后很是感动。很多事情证明他是她的选择之一,只是他的脚这一硬伤。只能让她最终放弃。
于是他想到治本一医脚。他给大哥去了信,大哥来信说,医脚除了很难有疗效,而且要大笔钱,你那么点工资,家里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读着有些心酸,但决心已下,他宁顾冒一回险,打听到某医生会做这手术,费用也不贵,他就将前几年所有积蓄包括部分借款,一股脑儿押上去。医脚需要矫正脚骨和抽筋补筋,在平常人听着实为可怕。他当然也提心吊胆,但想到痛苦以后的效果,又巴不得赶快做,准备受酷刑。手术终于如期进行,他被送入手术室,全身被麻醉,他听到敲打骨头和抽出骨头的声音,还用刀伸入很深皮肤取出筋条,3个钟点后他被推出手术室,一个星期后,他可以下地走路了,不知是他心理上的满足还是确有效果,他感觉自己走路蛮像正常人了。别人也满脸堆笑向他祝贺,不是直接而是他自个儿从别人脸上读到的。
他的手术是在织毛衣姑娘对外宣称自己正式与油嘴滑舌小伙子交上对象后作的决定,而且那姑娘听说他要去动手术并没有流露出特别情感。他不是为她,而是为自己的以后去手术的。
评《乱云飞渡》
——残疾人的性
赏析:陈铮
叔本华说,性是人类的世袭君主。这其实也是文学应表现的重要主题,甚至重要性不亚于爱情。可是,没多少作家敢于表现性,因为怕犯了忌,被世人贴上色情作家的标签。我在想,谁都知道,爱情与性是割裂不了的,为何写爱情的作家很多,但其中的性就像附赠物,还要遮遮掩掩地送人,这就很奇怪了——爱情没了性,就不真实了啊!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因为风花雪月绝不是爱情的真谛!爱情的真谛唯有性,无论男女,无论时代,这是永恒不变的真理,亚当与夏娃偷吃禁果,就是“原罪”的明证。
桑民强老师是个真正的作家,因为他敢于表现性。仅此一点,就胜过无数标榜“纯洁的爱情应不含杂质”的虚伪文人,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懂爱情是怎么回事。不过,桑老师的笔下的性也有其特殊性——残疾人的性,这个非主流的话题不常入现代文坛。残疾人的身体,正常人的生理与精神需求,正常人的审美,再加上自卑与高傲的内心冲突,使得这个特殊的“性话题”变得格外畸形而“刺激”,使读者窥探欲升起,直至欲罢不能。然而,这种特殊性是否真的只是因为这是位“特殊”(有理想和追求)的残疾人,犹如饱含真知的卡西莫多,可以为爱而绝望一跳?不,我想作者的本意,是想冲淡这种特殊性的。因为自始至终,我都没见作者给这位残疾人的“他”安放一个名字或称谓——他就是众多普通残疾人的一员。这个潜台词,就这样深深移入一个“他”字中,看似潜移默化,实则匠心独蕴,我估量作者是有这个暗含的企图。少年维特之烦恼,并不因他是“维特”,更重要是“少年心对春情的悸动”——“他”的特殊性的确只能代表他自己,可他的普遍性同样也是代表众多与他同类人的欲求和呐喊。
无疑,在正常人的想象中,残疾人性或许和他们的身体一样,也是不完整的。可这是错误的观点,桑民强的这篇小说,恰恰就是要告诉世人,残疾人对性(包括爱情)的追求,其实和普通人无疑,他们的生理与思想从没输过普通人。对性,他们同样会勃起,会手淫,会幻想,也会节制;对爱情,他们也有着同样的审美与追求,并不会因为“低人一等”,而轻易放弃追求的权利。只是说到这里要提一点,把这篇小说看成爱情故事的读者们,先别太浪漫了,这只是一篇讨论性的小说,严肃而坦率罢了。所以,这不是个严格的爱情故事,我们不能以单纯的爱情中的性,去简单化一去指代文中“所有的性”。可以说,这是一篇描绘残疾人的性发展史,其中“他”的性是动态发展的过程,而不是一个固定时态的性,比如专指性爱之性。所以,性的发现,萌发,激动,觉醒,直到尝试,爆裂,这些性的阶段性发展才是此篇行文的中心脉络。是故,文章末尾草草结束,一般读者会感觉意犹未尽,或者认为这是作者“蛇尾”之作,其实不然。恋爱中的性固然重要的,它甚至反映了“他”(残疾人)的真实人格,可这篇小说的主旨并不是单纯讲说某个残疾人的恋爱,或者讲说他在恋爱过程中性的表现,他生命至此的“整个儿的性”才是作者要刻画的重点。既然如此,他一定会反思,残疾人的性与普通人的性有何不同,这也是该小说立意所在:“他问苍天,既然你毫不留情地给了我跛足,又何必给我多情善感和对美的过多憧憬呢!干脆让我与其他一些残疾人一样好了,他们娶妻就是为了传宗接代,他们不要浪漫只要快活刺激,不要谈恋爱的前奏,直接以货易货地用钱用好处换来一个媳妇,不,干脆叫能过性生活能生儿肓女的女人,这样反而能让俗人看来,残疾人还要浪漫的爱情实在是可笑的!”
“何必给我多情善感和对美的过多憧憬呢?”这句对上天的质问太重要了,它直接说明了,残疾人其实也是正常人,因为他们的心理,欲望,思想和正常人都是一样的,无非天生或后天的灾难使之缺失或弱化了部分生理功能。这样一考虑,就不会觉得“他”的质问很可笑,反而会令读者反思,是否一直以来,就是我们误会了或看轻了残疾者。最后“他”去治疗“跛足”,想要和正常人一样去追求爱情,这是积极正面的。主人公不是自怨自艾,自暴自弃,而是积极向上,矫枉得正,这也是作者给出的“残疾人应如何正视及处理自我情感问题”的正面回答。
通过“性”这个世人所避讳的话题,作者用超人的胆量与出色的笔法,诠释出人性的共通一面。这并不是残疾或不残疾的问题,只要是人,都会面临经受性与爱诱惑,都会产生后续的困惑和烦恼,这就是原罪之罚。桑老师通篇手法有点像绘画中的白描,极少对话,可确实地地道道的文学语言,优美且饱含变化。若想要摘录,真的有许多可圈可点的句子,令人大饱眼福。可我想就不摘录了吧,过多引用小说章句,就像剧透,我会有犯罪感——好的东西,还是留给读者自行探究和挖掘吧!另外,对于这些行文或文艺技巧上的夸赞,我就点到为止,毕竟这不是重点,相信也不是桑老师想要透过该小说,向世人彰显或炫耀的。
主人公是一位残疾人,“他”所处的时代,用文学形式对性彰显与对爱进行赤裸描绘,是极不适宜的。甚至,有些描写真的太露骨而真实了,让人不得不联想,这里头是否嫁接了作者自我生命历程的片段。我想,有时候,美就是真实。而真实是什么?恰恰是人的不完美性。桑老师敢于写这个题材,敢于以裸者精神暴露“凡人之丑”(世人的观感),我觉得才是这篇小说的价值所在。一般人是不太愿意暴露自我的不足的,哪怕仅仅是承认自己的不完美。这就是凡人啊!而什么又是凡人呢?恰恰正是不完美的人。我们首先要承认,我们生活在一个有遗憾的世界(娑婆世界),然后再承认,我们自身也是不完美和有缺憾的。所以,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残疾人”,程度或轻或重罢了。所以我想,即便小说里那些露骨的场景描绘真是作者自我的经历也无妨,这正是作者想要表明的一种态度——裸体偶像之精神。这种裸露,自然也会受限于时代,可以想象,当年你是绝看不到如此精彩的小说的(即便有,也会收敛很多)。所以,这些文字以现在这样的形式呈现出来,被你我看见了,这是我们的幸运,也是这个美好时代的馈赠。再往后,我相信这样的作家不会再有,这样的作品也将与那个时代记忆的衰退而陨灭,所以我们要珍惜,一定要珍惜!
我所认识的桑老师,是有一种对“公平公正的人性认同”的责任感,和携带着特殊使命的,这篇小说也恰恰正是一首对残疾人的生命礼赞,尽管平凡,却真实不虚。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开阔眼界,开阔心胸——残疾人与我们并没什么两样——都有眼耳鼻舌,都要吃喝拉撒,都有情爱性欲,都有苦闷烦恼。
这世上,你我皆凡人啊!
2021.7.1 陈实
【作者简介】陈铮,笔名陈虚炎,杭州诗人,编剧,文艺评论家。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会员,东方,子曰,重庆诗词协会会员,浙江省之江诗社会员,杭州乌托邦青年文学家名誉社长,杭州青年文学家作家理事会副主席,西子湖诗社副秘书长,杭州诗社执行秘书长,中国格律诗研究协会,董培伦爱情诗研究协会,西溪文化研究会,宋韵文化,水浒文化研究会等研究员。长篇小说《天下正人田锡传》,长篇诗评《诗歌创作中的人格映射论》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