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约翰.康诺利说,故事是有生命的,但是它如何生长,取决于读它的人。
一
那一辆白色房车是什么时候停在辅桥下的,还真没有几个人在意。
也不知到底是从何时起,人们开始变得行色匆匆。哪怕是一早一晚出门散步的人,掌中也会端着一台手机在看,或在点,他们所关心的是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上发生的形形色色的一桩桩离奇怪事。而身边事物,却像是专门用来被忽略的。
桥是站在江上的渡船,无须撑篙,也不用荡桨。叉腿站立于激流,双臂平展展摊开,两手抓牢着两端的江岸,任车来车往,人来人去,“渡船”默不吱声。
这一座桥,叫福元大桥,是两年前才峻工通车的。
这地方他太熟悉不过了,如果说人硬要有故乡,这里就是他的故乡。当然还包括东岸。之所以叫东岸西岸,而不是叫江南江北,得要从这条江上的人文地理说起。所谓“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清代黄道让撰的岳麓山名联已经诗意的概括了湘中的地理关系和文化方位。又如毛泽东的“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就更加直接地说明了湘江是一条北去的江。此时,时令已是仲春,万物正在复苏,他的记忆也跟着在复苏。他是来寻找自己的童年么?是想来此找回初心么?也许是,又也许不全是。东岸的湘江世纪城是一个新开发的楼盘,当年开发商进驻长沙时口气大得嚇人,扯出的巨幅标语就叫做我们造城。前后也就八、九年的时间,这个在长沙地图上曾被标示为五合垸的地方就已经崛起了数百栋高楼,据说有36000多套住房;而南岸除了已经入住的几个如恒大、绿地等成熟品牌小区外,还正在打造的就有渔港码头和金融街等。真是日新月异啊!
他家曾经有过一栋老房子,那是在五合垸内,却已找不到具体位置了。
世界就像个万花筒。他说,谁还会在意停在南岸辅桥下的一台房车呢?
但是,无论你在意还是不在意,那一台房车停在那里确实已经有很久了,也已经被一个又一个夜晚注视很久了。为什么说是被夜晚注视呢?因为房车的颜色是白色,白色在白天并不醒目,而只有到了夜晚,那一堆白色才特别地抢眼。包括每天从房车里进出的那个人,在白天也很少会有人去关注他。他不就是蹲在江边的一个钓鱼翁么?更不会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以前是做什么的,就连查户籍的民警也没有来过。他是个闲散人。如此甚好。他说,这正是我想要的一种结果。
然而有一天,他和他那一辆房车,却还是被几个滑滑板车的少年给注意上了。
哇噻,奔驰耶!前面的少年猛一下刹住车说。
后面的两个来不及刹车,双手撑住了房车车身,啧啧,这奔驰好大呀!
最后面一个一眼看见了在江边钓鱼的他,便轻声说,不会是那人偷来的吧?
他当然全都听到了,却没有回头,只感觉心被猛地揪了一把。他忽然又有些想念自己的小儿子了,从怀里掏出望眼镜,是高倍望眼镜,这还是他早几年去南海给某舰队捐款时回赠给他的。可当他举目向隔江的富湾国际1栋18楼望去时,他举起的手臂刚把望远镜送至眼前,又艰难地放下了。也许,举起的是对儿子的企盼,而放下的却是……谁知道呢?这样的一个动作,他其实曾经重复过多次了。
几位少年似有了警惕,嘀咕几句,便一声唿哨扬场而去了……
不久就来了一辆警车,是两名警察先下车,身后跟着那几个少年。
他似乎听到有脚步声了,回过头去,就被前面的警察认了出来,哈哈,是于代表、于老板呐!紧走过去便与他握手说,每年开“两会”我都在为你们护航的。
不敢,不敢,他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说,到下次换届时,我就要退了。
于老板就是谦虚,你即使是退了,江湖上还会有你的传说呀!
几个少年顿时眼睛瞪得老大。他朝少年投去一瞥,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目送着警车扬尘而去,他喃喃自问说,江湖上会有我的传说吗?
二
昨夜又下了一场阵雨。春无三日晴,将就着点吧!反正又不碍我的事。他这话是在心里说的。稍倾,他又自问自答地说,嚯,笑话!难道钓鱼不是事?当然不是,我钓的是鱼,又不是鱼。为什么这么说呢?这只有鱼知,江知,我知也!
他当然不会是一般的钓鱼人,这从辅桥下的那一台奔驰房车和他身上的装束就能看得出来。还有就是他与众不同的做派:他每天钓鱼无论钓到多少条,反正只会留下一条斤半左右的翘脑壳或杆子鱼,那是他要用红椒或青椒佐以姜丝煮了当下饭菜的。他的房车里备有电子炊具,油盐米及佐料一应俱全,还偶尔会去一趟就近的菜市场,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他爱吃鱼,百吃不厌。但是他钓鱼却有个规矩,那就是每天钓到的头一条鱼,总是会用指甲在鱼翅或鱼尾上狠狠地掐一下,掐出一道深红色的印子来,他这是在给头鱼作记号——要是在同一天,这同一条鱼又上钩了,无论是什么时候,他就会收了渔竿,静静地坐在原处,把鞋袜也脱了,双腿打开来,让脚掌成八字形搁在河滩上,或闭目养神,或想心事。
他当然记得,这给头鱼作记号的规矩,是从父亲那里传下来的。
想到父亲,就想到了那艘渡船,父亲是一个吃百家饭的摆渡人。在躲风塘两岸都视摆渡人为吃百家饭的。为什么说是吃百家饭的呢?一地一乡俗,这躲风塘的渡船给过往乘客摆渡是不收费的,这渡船也是他父亲的父亲自家打造,原因是他于家几代都是单传,到了他爷爷那一代,娶妻已经十多年了,老婆的肚子就是鼓不起来。他们家原本是菜农,土生土长在东岸的五合垸,眼看着就要断香火了,爷爷遂反思自己祖上是不是做过什么缺德事,是老天爷有意要惩罚他于家?后来是一句“渡船渡子孙”的乡俗俚语提醒了他的爷爷,于是便倾其家产造了一艘渡船,在五合垸前的躲风塘当上了一名摆渡人。果然在次年,40岁的老婆居然就怀上孕了,那就是他的父亲。后来父亲又子承父业,继续为人摆渡,其生活来源基本就是靠过渡人这个送几斤米,那个送几蔸菜供养。当然,父亲也还卖鱼……
还真是没有想到耶,于摆渡积德了,一双儿女竟然这么有出息!
赞叹声似是被江风吹来的,也像是从江岸的泥沙里冒出来的。
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但在他心里却像昨天。他叫于鲤,妹妹叫于鳗,是双胞胎,名字都和鱼有关,是摆渡的父亲给取的。也有人打趣倒过来叫他们兄妹,管他叫鲤于,管妹妹叫鳗于。他当过下乡知青,高中刚毕业就下放到了南洞庭的四季红农场。妹妹于鳗却留在城里。那时娘已经是在长沙纺织厂当工人,妹妹后来也进了纺织厂,父亲仍然是个摆渡人。兄妹俩确实是出息了,妹妹是前几年在市妇联主席任上退休的,父亲走了之后,娘就一直和女儿住在一起了。于鳗如今已经早做了奶奶。于鲤的名气更大,他返城后从蹬一辆三轮车贩卖小百货起家,居然拥有了后来在商界五虎闹长沙中其中之一虎的名声,他虽然自去年起就已经决意要退隐江湖,但个人所持的股份还在。然而,有了钱一切就好吗?非也。隐患其实是早就埋下了的,也只怪自己在商界得意忘了初心。如今每每想起,真是追悔莫及。人生是经不起折腾的,他人到中年居然把前妻给休了,补给了母女一大笔钱,把岳麓山下的一栋别墅也给了女儿。理由很简单却又充分,因为妻子只给他生了个女儿,又不能再孕。没想到不久后报应就来了,他后来找的对象是省歌舞剧团的一位年轻演员,叫丽萨,小他28岁,虽然也给他生了个儿子,可如今……
唉,家丑啊!一声长叹吐出,波浪一圈一圈推开,记忆也一圈套着一圈。丽萨在一次出国演出中与副团长私奔,双双留在了异国,这当然是他们早就有预谋的,只能怪自己没长心眼;这就是现实报应呐!忽然想起这些,他不禁又是一声长叹,说,我抢了别人的娇妻,别人又掳走了我的老婆。而更使他心中有愧的是因为他当年执意要与前妻离婚,已经进了市妇联的于鳗仗义为嫂嫂争取妇女权益竟不惜与哥哥闹僵,把娘也接了过去,至今仍不肯原谅他。也正是因为家庭生活处理得一塌糊涂,他与丽萨后来所生的儿子于水,刚上初中就一直逃学,天天沉迷于网络游戏。该想的办法他都想过了,但虎毒不食子,他最后就只好干脆让他天天窝在家里玩电游,心想,就先让他玩个够吧!但愿他终会有一天能够醒悟过来。也就是为了让儿子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有紧迫感,春节后,他终于做出了一个无奈的决定,给儿子专门请了个自己熟悉的钟点工保姆,负责他的日常生活,工资和其它开销均由他每月打入保姆的卡上,还嘱托保姆没有意外情况不要与他联系云云。保姆也是过来人,知道于总用心良苦,也就只说了一句,“你放心,于水哪天想通了,我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你报喜,他会有出息的。”而给儿子却只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仅写了一句“父亲不能陪你一辈子的”语意含糊的话,还是请保姆代为转交。他自己就开着房车“离家出走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而实际上他又不敢远行,就只是在隔岸相望的桥下,做了一名相看流水的钓鱼翁。
时间亦如湘水,汤汤,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又过去了……保姆却一直没有给他来过电话,他也就知道儿子还在沉迷中,那就继续等吧!倒是这段期间年近九旬的母亲用妹妹家的座机与他通了两次话,娘说,鲤,我最近总是感觉得心慌,你没有什么事吧?娘始终叫他和妹妹单名,他又能说什么呢?一切都是自找的。娘,我能有什么事呀!他努力答得很轻松。娘说,也是的,我鲤儿是大老板,是省里的人大代表,能不好吗!娘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电话挂了,他自己心里却堵得慌,却只能暗自落泪,尔后喃喃自语地说,水在江上流淌,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梦幻。幸福来得太艰辛,如同针挑土,却去得容易,一夜之间,如同水推沙。
三
这一天他又起得很早。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他说着便出了房车,来到江边濯水刷牙洗脸,然后面对北去的大江呵呵几声,俯仰一阵,来几次深呼气。他又是光着一双赤脚走出来的,皮鞋拎在手中,袜子塞在鞋里,另一只手中拿着渔竿和鱼食。他这时已经坐下了,坐在一块青石上,这是他从别的地方挪过来的一块青石。已是仲春,江滩的沙土里冒着丝丝热气,他没有急于穿上鞋袜,而是往鱼钩上挂了饵,再顺手将鱼钩抛了出去。不一会儿,浮筒就动了,是轻微的颤动,也牵出了几丝波纹,这是鱼儿开始咬钩了,他并不着急,眼睛只盯着浮筒颤动的幅度。他想起了父亲钓鱼时说过的一句话,钓鱼没有巧,只要心不躁。千万不要以为鱼就愚蠢,蠢的是急功近利的人。父亲钓鱼是高手,他和妹妹的学费都是来自一根钓竿。但父亲从不贪心,只要什么时候作了记号的那条鱼又咬钩了,哪怕是连鱼鳞也没留下一片,他也会立马就收了鱼竿,静静地坐在船头望北去的流水,候住来东西的过渡客。父亲垂钓基本上是有规律的,一般都是上午在江东的躲风塘,因为这边离五合垸的家里近,家中还有种菜的父母,有事只要喊一声,一个箭步就能赶到。下午近傍晚了,才泊船到纺织厂这边,候过渡的乘客,也等下班的妻子。西岸有一大片开阔的河滩,若是在春天,河滩上长满了紫色的紫苏,那是做水煮鱼的最佳佐料,母亲每天下班都会忍不住采上几把,将其摊在船尾,干了后就收进舵舱,一年四季都用不完,还会送给厂里其他同事分享。于鲤当然记得,他小时候和妹妹最喜欢在这一片开阔的河滩上玩。妹妹于鳗还用紫苏揉出汁来捈指甲,他自己则有时恶作剧,把紫苏汁捈在腿上,紫红紫红的一大片,然后撒谎跟妹妹说,鳗,哥被蛇咬伤了。妹妹就急得哭起来,拉了哥哥的手就往江边跑,还一边用小手掌舀水一边含泪说,还不赶紧用流水清洗……
然而,后来他成了成功人士,喜新厌旧,连妹妹也瞧不起他了。
这时,浮筒又动了。这回是鱼在拖着浮筒走,拖出的波浪就像一个又一个问号,也把他从遥远的记忆中拖回……哦,鱼已经正式吞钩了。但他并没有一丝丝激动,而是平静地将鱼竿往上轻轻地提了一下,这是起鱼时的技巧,然后就慢慢地收线,待到了近前,才把手网子伸过去,再捞起来,居然是一条两斤多的金丝鲤……他的耳畔忽然又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儿子将来会是一条跳龙门的金丝鲤!这是父亲当年对于鲤的母亲说的,当然这也是父亲对儿子殷切的期肦……
他忽然感到心里被猛然一揪,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于水。
于水,于水,如鱼得水。这也是他跟后妻于水的妈妈说过的一句可心话。
儿子是他的软肋,更是他的心病。他其实又准备取贴在胸前的望远镜了,这是他每天早起在穿罩衣前就挂在了脖子上的,哪怕他始终忍着没有用过,但他又从来就没有忘记带上它,并且是刚好悬在他的胸窝处。金丝鲤在手网间猛地甩了一下尾巴,甩出一道七色的彩虹来,然后是好看的鱼腮一张一合。他还与鱼儿对视了几秒钟,多妩媚的眸子呀,活像两颗红红的小宝石!是的,他只与它对视了几秒钟,就赶紧俯下了身去,忍着心疼,在金色与微红相间的鱼翅上用指甲掐了一下,鱼儿就是一蹦,一弯月牙形的印子就留下了,他的心里也疼痛了一下,便再不忍心与鱼儿对视,顺手就将它送入了缓缓的江流,眼看着鱼儿欢快地越游越远,他终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却没有再理会鱼儿的背脊犁出的一个个问号……
多可惜呀!他怎么又把好不容易钓上的鱼给放了?
这人真怪!说不定是在为他自己以往的行为赎罪呢!
身后遂传来一男一女的窃窃私语声。他却连头也没有回。但是,那女子的一句“说不定是在为他自己以往的行为赎罪”的话,却深深地振动了他,沉默了好一阵,他才侧过头去,看着两人走远的背影,心里又涌起一种久违的惆怅……他在想自己的前妻了,前妻也是当年与他一起下放到南洞庭的知青,两人也没少在洞庭湖洲上漫步过,但谁想曾经的山盟海誓只实现了一半,那就是若有机会能回城,就一起努力创业,而另一半“要白头携老”的誓言,却已经随了一江流水……
往事不堪回首啊!他的这一声叹息却又惊动了浮筒……他习惯性地提了一下钓竿,估摸着这傢伙应该差不多有两斤。要是一条翘脑壳就好,他在心里说。于是,随着鱼儿的渐渐拉近,心中的惆怅也就渐渐地淡去了……果然是一条翘脑壳鱼耶!这种鱼虽然细刺多,味道却极其细嫩,尤其鱼汤,那个鲜呐!正好中午煮了吃,还可以留一半做晚饭菜,晚上就无须再加热了,鱼冻的味道,会更鲜美。
人总是生活在矛盾中。怎么这会儿就如此嘴馋了呢?不是刚才说要为自己以往的行为赎罪吗?但是我不食鱼,还有他人会食鱼,再说了……再说什么呢?他忽然觉得自己是想得太多了,民以食为天,翘脑壳,难为你了!他说着,就把鱼儿收入了手网,将鱼身搁是在浅水中,却没有再下钩,而是就这么静静地坐于青石,把双腿打开来,两只脚掌呈八字形搁在河滩的泥沙之上,又开始假寐养神了。
江水缓缓地流淌着,任时间慢慢地成为过去。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半天,一天?他似乎失去了时间的慨念,也没有意识到一丝儿饥饿,倒是感觉到脚跟有些微微发热,有什么在给脚掌心搔痒痒,他后来好像就闻到一种熟悉而久违的气息了,猛一打开眼睛,他怔住了,不,应该说是惊呆了,脚下居然长出了一丛鲜嫩鲜嫩的紫苏……他再向两侧和身后回首,哇噻,整个河滩上全是耶!那一天阳光真好,温暖而明媚,他仿佛就看到了一缕一缕的紫色的光源,从湿润的河滩地里直往上蹿,也似乎又听到有一阵一阵的仙乐隐隐地飘来,时远时近……再一细听,这声音又像是从自己的身体里溢出来的……哦哦,是自己身上的手机响了……
他忽然像感觉到了什么,居然来不及打开手机,或者说是根本就没想到要打开手机,而是迅速地掏出了怀里的高倍望远镜:奇迹果然就发生了!当举着的望远镜就要贴近到眼前时,他的手又抖动起来……江对岸富湾国际1栋18楼的半月形阳台上,一位白发苍苍的九旬老娘正拉着一个13岁的少年朝这边招手。这一老一少的身后,还伸出来了一张妇人的笑脸,那并不是保姆,而是他的前妻。
明媚的春阳下,满河滩鲜嫩的紫苏泛着紫色的光芒……

作者简介: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有作品多次被转载、翻译和被选入初、高中教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