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往低处流第一集
一九九五年。
炎夏季节,不见了往日明晃晃、毒辣辣的太阳,小县城似被笼罩在一团若明若暗的薄雾中,天气未转凉,反见闷热,典型的盆地气候,中午,龙成飞从闹市区R县中医院下班,骑自行车穿城而过,回到医院职工宿舍里。
因为是星期天,母亲和四岁的小女儿回乡下老家去了,妻子杜英婵正在厨房边忙乎边愉快地哼着歌。
龙成飞走进厨房,蹑手蹑脚地蜇到她背后,偷看她炒的什么菜,杜英婵早已察觉,回头嫣然一笑,用她惯常的、娇滴滴的声音道:“丈夫,回来了?妻子煮最好吃的给你吃。”
直接称男人为“丈夫”,可能只有杜英婵这种肉麻当有趣的人才喊得出来。
清油在铁锅里翻滚,杜英婵夸张地大叫一声“闪开!”,用菜刀铲起菜板上切好的猪肉,麻利地下在油锅里,“哧”的一声,烟雾弥漫,油珠四浅,龙成飞看她故作敏捷的表演,莞尔一笑,转身走开。杜英婵是外省嫁到四川的,烹饪技术比本土姑娘差之千里,可她偏偏装出一副手法娴熟的模样,还咋咋呼呼的,实在叫人喷饭。
凹凸不平的水磨地面潮湿滑溜,龙成飞冷不防足下一滑,身体摇晃几下,急运“千斤坠”的上乘功夫稳住,杜英婵转身满脸惊诧地惊呼:“小心,丈夫!”,她就是这样,凡事喜欢虚张声势,表情夸张,以表示对丈夫的无限关爱,龙成飞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不予理会。
他环顾自己阴暗简陋的居室,酸气上冒,曼声吟道:
暴怒的命运哟,
请你适可而止吧,
若是不肯止住,
那就请你温柔些,
许多粗鲁愚昧之徒,
飞黄腾达,直上青云,
生活在金牛星座之间,
几许知书识礼的人物,
却隐姓埋名,一文不名,
辗转在沟渠里呻吟。
这是《一千零一夜》中诗句,那个穷愁潦倒的渔夫连撒两网,捞起杂草、死驴、大瓦罐,报怨命运作弄,愤而为诗。众所周知,他第三网捞上来一个魔瓶,魔瓶中有个被所罗门王锁住的魔鬼。
龙成飞的住房位于R县中医院职工宿舍的角落里,这幢五楼一底的楼房原是城关镇一家集体所有制的旅馆,处于当时的县城边上,名为“城郊旅馆”,旅馆多年来惨淡经营,摇摇欲坠。由于县中医院处在闹市区,单位面积逼窄,没有空地修建职工宿舍,便盯上了这处破败宽敞的旅馆,医院使尽吃奶的力气,东拼西凑了五十五万元后,拿下了它。
买下“城郊旅馆”,中医院的经济已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尽管城郊旅馆附带了一个宽阔的大坝子,正可大兴土木,大展手脚,但医院哪有余钱推到重建,便在旧房的基础上因陋就简,改造成若干套三套一、二套一的住房分给职工,龙成飞工龄短,“分房指数”低,摊到角落里的一套,三间共57平方米的房间一排拉通,里面那间做厨房,兼做饭厅,中间住龙成飞夫妇,外面做客厅,矮组合家具上放了一台黑白电视,铺了一间大床,住四岁多的小女孩和女孩的奶奶。这些改造的房间没有家用卫生间,每一层楼有一间公用厕所。
之前,龙成飞夫妇住的是医院分发的九平方米的单身宿舍,狭窄局促,超出想象,眼见杜英婵腹部逐渐隆起,新生命一天天酝酿,夫妇二人知道医院是无法再腾挪出一平方米给他们的,正在焦灼万分之际,城郊旅馆的购买和改造,恰好在女儿瓜熟蒂落前来到,简直是雪中送炭,让小两口喜出望外,以为天赐之福,所以龙成飞念渔夫的诗,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内心并非真的多么愤世嫉俗。他是学理科考上省城中医学院的,他身上既有理科生的刻板严肃,又有文学爱好者的散漫跳荡,举手投足之间一副文士派头。
最里面那间厨房兼饭厅的屋面较外面两间地势稍低,又横跨阴沟之上,地面经常是潮湿的,连墙体一米高处也常有水渍隐隐,浸得高处白色的墙壁和涂了绿漆的墙根斑斑驳驳、光怪陆离,尤其是阴雨天前夕,天地大宇宙的宏观景象尚未显现,这间屋子已提前知晓了大自然的秘密,水气弥漫,糟烂得东坑西囦的水磨地面滑不溜湫。
“闻落叶而知秋,观厨房而知雨。南京紫金华天文台大可撤销,只须到我们的厨房先看一眼,天气预报保准百发百中,还可为国家节省大笔科研经费”。
杜英婵在厨房听见龙成飞的调侃,忍不住格格娇笑。当然,她即使忍得住笑,也是不会忍的,她从不压抑折磨自己,性格开朗如小溪般明亮透澈,龙成飞还注意到,在阴暗潮湿、烟火熏蒸中,炒菜的杜英婵身上也披着一条粉红色毛线披肩,在手挥锅铲的轻歌曼舞中,披肩不时滑落,让她在百忙之中常常需要伸手去抓滑落的披肩,杜英蝉是个面目姣好、身材高挑的美丽女子,一生以外貌自负自傲,爱美成瘾成癖,即便已成锅边俗妇,也要拼命维持美好形象,哪怕为此付出手忙脚乱的“惨痛”代价,这让龙成飞心中暗笑不止。
他走到中屋,靠在床头,拿起一本《古文观止》浏览着,他知道妻子刚才咋咋呼呼地吼他“闪开”,其实是有目的的,她每当看见他走进潮湿的厨房就发急,怕他在湿地里站久了,给他造成身体上的伤害,这个美丽的女人心中常有古代贤女子牺牲自己保护丈夫的非常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
“得妻如此,夫复何憾?”他想。
“丈夫,快来!”杜英婵又在惊呼,这声音仿佛是约定俗成的暗号,龙成飞不假思索地快速跳起,冲进厨房,熟练地抓起一只拖把,抵住水龙头下面的水槽的洞口,三只入侵的老鼠早被这一系列的声响所惊吓,从墙角杂物堆中电射而出,循来路逃窜,待冲进水槽,方知此路不通,回头再寻生路,龙成飞挥棒打去,一鼠头破肚裂,惨叫毙命,一鼠受轻伤觅水龙头旁边的窄窗逃走,另一鼠横穿厨房,全身而退,估计心灵创伤也不轻。
杜英婵瑟缩一角,战战兢兢目睹这场惊心动魄的恶斗,没有因一鼠毙命而有半点欣喜。未受伤那只老鼠,慌乱中窜到她脚下,吓得她尖声大叫,这只老鼠穿过厨房,翻越玻璃窗逃遁,她惊叫道:“呀,它的肚皮是白的”。
龙成飞忍不住哈哈大笑,杜英婵对老鼠的极端恐惧简直不可理喻,连老鼠屎她也不敢碰,但在万分的恐惧中,她又忍不住偷瞥一眼,而且还看清了老鼠肚皮的颜色!这怎么不叫龙成飞又好气又好笑?
“你看,小龙铁棍,例无虚发。”龙成飞用火钳夹起死鼠,晃了晃,这个动作又吓得杜英蝉一哆嗦,他笑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惊慌,女人怕老鼠是与生俱来的天性,但老鼠对女人也十分惧怕,尤其是女人的尖叫。科学实验证明,女人的尖叫可以把老鼠吓得心脏破裂,你的内功不高,叫声反而给它们通了风报了信,简直涉嫌‘通鼠’!”
“快拿出去丢掉!”杜英婵用手挡住眼睛。
龙成飞将死鼠丢在外面的垃圾桶里,迈着轻快的步伐凯旋,正准备与妻子共进午餐,杜英蝉屏气敛声,神秘地指指头顶,龙成飞抬头一看,只见头顶上凹凸不平的预制板上,布满了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的苍蝇,似星星,像乌云,一个个如老憎入定,不飞不鸣。杜英婵悄声道:“它们在开会。”龙成飞拿出瓶“灭害灵”,准备对它们进行“仰攻”,他走得轻手轻脚,唯恐惊散了头顶上这片乌云,他知道,这些苍蝇大举聚集到这里,并非无因,而是因为外面天气阴沉,它们预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集体到此“避难”的,他的住房处于角落里,屋墙与围墙之间的一片空地上,瓦砾遍地,杂草丛生,腐土堆积,是老鼠、苍蝇、蚯蚓的乐园。
他心中满怀怨怒:我的家是你们这些家伙的安乐窝吗?
杜英婵摇手制止了他的莽撞,用手语告诉他,将饭桌和饭菜、炉具菜板都挪到中间那间房,先吃了午饭再展开灭蝇战役,不然会弄得乌烟瘴气。


作者简介
唐寿彬,中医师,爱好文学,行走文学中,其乐无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