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腔调”
《南腔北调集》是鲁迅先生的一部杂文集。我喜爱的先生名句,“皇帝不肯笑,奴隶是不准笑的”,就出自此集。当时上海有一署名“美子”的文人在《作家素描》一文中攻击先生称:“鲁迅很喜欢演说,只是有些口吃,而且是‘南腔北调’。”对此,先生反唇相讥:“我不会说绵软的苏白,不会打响亮的京调,不入调不入流,实在是南腔北调。”故信手拈来这个集名,反其道而用之,个中的深意耐人寻味。
说起腔调,首先想到的是“官腔”。对于官腔自不必多言,从政者易染此症,凡国人多有领教。
大官有大官腔,中层官僚有中官腔,基层小吏有小官腔。不过中小官僚摆大谱,以高腔长调示人的情形也不鲜见。
机关一众“笔杆子”们对“官腔”的批量生产,自是弓马娴熟,鄙人也忝列其中。记得当年在机关舞文弄墨时,我们处的四通打字员打字速度奇快。我问他有何决窍,他的回话让我愕然:“咱们机关的材料用字量一般不超过500字,而且都是一串串的词组,所以打起来很快。”看来,那“腔”那“调”都在那500字的词组里。《新华字典》收字11700左右,机关的笔杆子们却只在500字中绕圈子,想来也怪不易的。
这些年来,从笔杆子队伍中华丽转身为领导者多了起来,玩起“腔调”来自然得心应手。鲁迅先生早就有言在先:“中国人的官瘾实在太深,汉重孝廉有理儿刻木,宋重理学有高帽破靴,清堂帖括而有‘且夫’‘然则’。总而言之,那灵魂就在做官一一行官势,摆官腔,打官话。”可谓鞭辟入里。
再说说“文艺腔”。当代作家中最先向“腔调”发出责谪的是阿城。阿城的作品在行内评价甚高,连“刺头”王朔都奉他为圭臬,叫嚷着要“追星”。恕我愚钝,没看出阿城的作品有说的那么高深,但他关于“腔调”的论述,的确点醒当今文坛的一大顽症痼疾。阿城说,“我读小说,最怵“腔”。他还列举了官腔、学生腔、wG腔、阶级斗争腔、文艺腔、寻根腔、闲书腔、闲读腔、翻译腔等等,不一而足。陕西作家方英文又加了一个“大学中文系腔”。在方兄眼里,写作好比刷墙,刷子是自己,所刷石灰也是自己的,刷起来方得心应手。
其实,“腔”是根绝不了的,怕的是固化为程式。作学问,搞学术,忌鸦鹊无声,然而比鸦鹊无声更可怕的是千人一面,众口一腔。学者木心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先有文艺,后来有了文艺腔,后来文艺没有了,只剩下腔。”
在阿城眼中,“汪(曾祺)先生的文字几乎是当代中国文字中仅有的没有文艺腔的文字”。“仅有”二字似乎有些夸张,但也道出了阿城的隐忧。的确,当领导讲话太象领导,报告做的太像报告,散文写的太像散文,“腔调”就成为必然。如果腔调固化为程式,讲话,写文章,文学作品,甚至做人都被“格式化”了,那将是很可怕的事情。
那么,怎样才能力避“拿腔作调”呢?阿城主张,做什么,但不能有什么。小说不能有“小说腔”,寻根小说不能有“寻根腔”,翻译不能有“翻译腔”。那应该有什么呢?阿城提倡要有“世俗精神”。“世”是世间大众,“俗”是约定俗成。说透了,就是人间烟火,百姓恩怨。
人间烟火,百姓恩怨,说的好。被阿城推崇的汪曾祺的作品中就有一种市俗美。这种美是对皇权意识和儒家说教的嘲弄,也是对行文张扬,大词大话过多,似乎总要布道或显示什么的矫正。
大英雄无须佩剑,真美人不用胭脂。多读汪曾祺、阿城可纠治腔调顽疾。当然,解决这个问题尚须综合施策,至于如何“施”?施何等“策”,英雄各有见,不是一篇小文能说透的。

授权作者简介:陈晓林 坚持业余创作,出版散文集《纸上声》、诗集《心远斋诗摭》等著作六部。《将星之路》获第二届全国优秀青年读物二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