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阿旁宫赋》
后人总笑前人事,
孰料后人非己时。
秦国扫平六合日,
阿房倾覆又何知?
阿房广耸文章里,
借古讽今论亦奇。
道尽前朝兴衰事,
循环往复总成悲。
秦扫六合何意气,
阿房转眼又成尘。
兴亡千古谁能道,
总有后人哀后人!
《阿房宫赋》是中唐著名诗人,小李杜中之杜牧20余岁时所作赋体。赋之体裁,界于诗和散文之间,讲求字句整齐和声调和谐,描写事物极尽铺陈夸张之能事,临尾发议,以寄托讽喻之意。文中,杜牧使用比喻、夸张和铺排的手法,竭尽想象之能事,描写了阿旁宫恢弘壮观之建筑,并髻如云之宫女和堆积如山之珍宝,揭示了秦代统治者残民自肥,量天下之物力,结一人之心欢,最终众叛亲离以亡天下的历史结局,借以警示当时大兴宫室,忽视朝政之唐敬宗,以达到借古警今之目的。
全赋四段,按网上之见,一含一二段,以描写阿旁宫之规制及宫廷生活为主,二含三四段,主议论,揭示秦王朝亡之教训。余不以为然也。余亦意全文分两部,一为鉴古,含一二三段,描写记述为主,议论为辅,以阿房宫建始,以阿房宫毁終,揭示了秦之亡因。盖阿房随秦一混天下而建,又伴其亡天下而毁,一建一毁,秦之亡故亦在其中也。二为讽今,谏当世治者以史为鉴,莫大起宫室,身居积薪之上,而不自知,最终重蹈覆辙。余意此分,既合赋之行文习惯,亦合作者之逻辑。
《阿房宫赋》为赋之奇者,非文采出众而胸有史识者不能为之。何哉?余今一一析之。
其一,论之高古,远超历代赋之作者。“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此语道尽盛衰循环之理,发聋振聩,可谓千古警钟。昔马周有言也:“盖幽、厉尝笑桀、纣矣,炀帝亦笑周、齐矣,不可使后之笑今如今之笑炀帝也。”唐太宗亦曰,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虽然,鉴古知今,安而思危,不亦难乎?人之常情,思人过易,思己过难。一朝新立,鉴前朝灭亡之因,临渊履冰,与民休息,待政权稳固,乃自骄不惜民力,穷奢极欲,播下灭亡种子。正是,今日我笑人,他日人笑我。后人莫笑前人过,还有后人在后头。如此循环,悲哉!
其二,论之篇幅和地位,非以往之赋可比。以往之赋,前面往往铺排夸张,洋洋洒洒,赋尾微露讽意,实则逢君之意,高唐、子虚、上林,莫不如此。《阿房宫赋》则不然,以议论为主,铺排描写为辅,全篇议论者近二分有一。第三段议论秦不恤民力,荒淫奢靡,乃至天下蜂拥揭竿,最终分崩离析,阿房宫也付之一炬。第四段乃至大声疾呼,六国与秦,皆自取灭亡耳。后人若不自省,終将步前人之辙。且描写叙述全为议论张目。写阿房宫之广宏,宫人之云集,珠宝之山积,描述秦王之骄奢淫逸,淋漓尽致。而宫人珍宝,皆从六国搜罗而来。如此,最终结论自然得来,六国不惜民力,非亡于秦,实亡于己,秦亡依然也。
元•祝尧《古赋辨体》曰:“《阿房宫赋》,赋也。前半篇造句犹是赋,后半篇议论俊发,醒人心目,自是一段好文字。赋文本体,恐不如此……杜牧之《阿房宫赋》,古今脍炙;但太半是论体,不复可专目为赋矣。”此语是也。
其三,结构之精密严谨,往赋莫及也。本文围绕秦与六国关系阐发己之观点。先写阿房之广丽壮观,非此不能显示秦朝四海混一之气象。广丽则需宫人珍宝以充之,非此不能显示秦之奢侈;宫人和珍宝则从六国搜罗而来,非此不能显示六国亦奢侈,脱离民众;秦因不恤民力,娇淫奢侈,安得不亡,则六国亦非亡于秦,实则亡于己也。故后人之哀前人,尚且不足,非以前人为鉴不可,否则复使后人哀己也。如此结论,足为当朝者警。如此由此及彼,层层推理剖析,逻辑严密,无可辩驳。故本文形赋而实论也。
或曰,据有关史载及今之考古,秦亡之时,阿房尚属未竟之工程,杜所谓“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非实也。此语非假。然秦灭六国,其间不断扩修宫室,搜罗天下美女珍宝以充其中,本为史实。《史》载,“二十六年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坂上,南临渭,自雍门以东,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美人钟鼓以充入之。”以此而论,文中之阿房宫非真阿房宫,乃秦之宫廷生活和统治之象征符号也。故此,本赋描写虽带扩张之语,然亦不可简单以想象而视之。文夸张而语之有据,既合赋之体裁,又合历史事实。
其四,本文语句之妙,亦往赋之少有者。首句“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则秦一扫六合之气势,阿房营造之不凡气象,迎面而来,诵此非语音高亢响亮不可。接之阐述阿房之结构,布局,引入歌舞,有静有动。二段在描述秦宫宫人之云集,珍宝之山积之后,尾句“秦人视之,亦不甚惜”,读此语音必轻乎飘过,则秦人似珍宝如无物,漫不经心之态,如在眼前。三段连用了六个排比句,形容秦之纷奢,淋漓尽致,最后一句“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语音高亮急促,戛然而止,如秦之巨人,轰然倒下,令人触目惊心。比之首句秦一扫六合,统一天下之气势,盛衰之理,明矣!尾端则申明主旨,大声议论疾呼,震撼人心。如此行文,语音节奏高低长短相配,缓急有度,有张有弛,朗朗上口,气韵绵绵不绝,音辞相配,令人回味无穷。
小杜尝曰,“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此赋可以其文之典范视之。此文需细品,一品其辞藻华丽,二品其立意高远,三品其形赋实论,四品其结构谨严,五品其言之有据。余品之数日,方悟其妙。始知好文读之,如品茶酒,需轻饮微酌,慢慢品尝,愈品愈妙,回味无穷。
以前鉴赏书法,有人教我诀窍曰,虽则外行,亦可品评。好书法反复品之,不失其妙。有书法初按入眼,反复视之,却不耐看,非好书法也。品好文如同品书法妙品,其理一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