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古丽：我反复擦拭一只空瓶子（10首）
干杯，朋友
雨下了三天
白雾包裹着我
像一只生鸡蛋
我看着灶台上的鸡蛋
看着灶台边的我
一只小鸡跳出来
它要干什么啊
天啊，我真得眼花了
那就继续花下去
我的蓝
天空无边无沿的蓝
全都躲在雨雾里
溟茫的雨雾中
远景是看不到了
近景全都呢喃在
水汪汪的路上
我叫一声雨
雨哗啦啦答应我一声
我再叫一声雨
雨就毫不客气
集体迸溅到我的衣服上
这件黑色的羽绒衣
带着商业列强的野心
但也以英雄之身
温暖了我一年又一年
此刻它的羽毛全都贴着
我燃着火的皮肉
为我所有
也为自己
它们活过来
我的鸟群
飞出来了
从我滚烫的血液里向西
鸟群嘎嘎地叫着
飞出我的心
我心中的春天突然来了
我身边的绣球花突然开了
曾经看到的
围观绣球花的那群喜鹊
突然回来了
我一直想写的诗
就要写出
这是我的大欢喜
雨停在半空
迎合我
给我的鸟群让路
江南的大地也在雨中
洗得像玻璃一样明净
江南的绿更绿了
江南的雨啊你真绿
我此刻才知道
你一直住在我心里
我生命中的一个又一个春天
都是你给的
快，来不及了
我要一勺糖
加进这杯葡萄酒里
再要一个太阳
从这杯酒中升起
干杯，朋友
2021-1-23
顷刻
——致奥斯卡.王尔德
天空的深蓝色爱情
从冰封的巨翼上一路叮咚
到低洼处的河塘
蜻蜓播放的弦乐
你有没有听见
天空的深蓝色波浪
蓝油彩哗啦啦流下来
到脚边的荷叶上
荷塘里的绿头鸭嚷嚷什么
能不能大声点
天空的深蓝色潜望镜
如果你看人间
会不会看到我
一本积灰的厚书和
鼠尾草一起仰望你
秋天的深蓝色爱情下雨了
如果雨说话我该侧耳听
还是躲到你的廊台上喝酒和
穿燕尾服的夜莺干杯
在这个布满唇印的秋天
谁的深蓝色天空在后退
和河流、人流一起
告别阴差阳错的昨天赴
孩子们的游乐园
一位远游的孩子正走在
赶往游乐园的路上
读着《夜莺与玫瑰》
唯美主义大师王尔德顷刻
从越来越低的天空上
走下来
2020.8.8
桔色黎明
她醒来，还是深夜
又睡去，她其实醒着
没那么多规矩
她无须套上人的枷锁
她是自由的
但她总是饥饿
吃下白昼和黑夜还不够
又吃世界
在书中吃果盘中的桔子
吃桔黄色黎明
但她剥下的桔皮是我的
她穿在身上的
黎明的裙裾也是我的
一首从没有写完的诗
她一遍遍地写着
你们一遍遍阅读的诗
她却从没有写完
瞧，这首诗正陷在椅子中
但椅子是空的
你们看到的椅子是空的
你们从没有察觉
椅子中的时间和流水
在一首诗中汩汩流淌的样子
她靠在椅背上的彩虹
她坐在椅子中的黎明
是桔色的
从来没有人读过
她的这首诗你们还没有读过
这首诗还是她的
但这样的归属不会太久
她的书写才刚刚结束
这首诗的新旅程
还没有开始
2022年11月19日凌晨
彩虹梯子
我每天走过的路
一块海绵芯
躺着我全部的夜晚
一架彩虹梯子
通向我全部的黎明
一双脚，造句子
一朵又一朵云，掐秒表
我和路过的树赛跑
从运河西路到运河东路
是树的跑道
也是我探索终点的地方
请打开窗子看——
我们的双脚全都
沾满草屑的香气
我们饱满的身体——
大地上的百花，一架彩虹梯子
在我们每天走过的路上
和太阳角力
和树扳手腕
它们光芒四射中
溢出的部分是我的
是我甜美中喊出的惊叹
那一声“啊”
清脆响亮的“啊”
是我的窖藏美洒
是通向我后又返回的运河
别轻易喝下那杯给你的……
我还要做自己的耕牛
做那头推磨的驴子
别蒙上我的眼睛
我要在每天走过的路上
运回大地上的草香花香麦香
也要带回亲人般的蜜蜂
为我们酿造欢喜的曰子
那金黄的蜜腊和蜂巢
我要做成项链和美食
送给见到的每一个人——
大海，启明星，玫瑰
我们拒绝所有
以物质定义的生活
蜜蜂也说“那不是生活
煎熬的曰子不是日子”
向蜜蜂致敬
我用蜜蜂的生死日作舟楫
驶向你——
用全部时间的音符抵达
用身体中环绕肺腑的软骨唱出
我渴望的部分……
我还要盖一间大房子
让你喝醉了回家
我要收藏一个路口和
这架彩虹梯子
让你像一声回音，一曲歌谣
乘上恰好的东风
拥抱大世界中最小的
那一个我——
聆听一棵小草
所有的低吟
2022.8·15
我反复擦拭一只空瓶子
她躺在一些细碎的玫瑰花瓣上面
眼睛那么亮
一直醒着
是一盏玫瑰灯盏
晨光点亮她
用一双古老的颤抖的手
于是她回来了
她望着我笑
古荆藤做的灯芯上
她从冰雪中回来
从天边外回来
是太阳在梅雨背后的天上亮起来
是月亮在黑幕中播撒香草种子和
我日日渴盼的白马红马一起来
我看见了
仿佛神思捕捉到了又一个惊喜
原来她是比亚兹莱异色世界中的某一部分
丰润的乳房是两个奢华的金冠
正在献给这位早逝的天才
她的手在我的心上
她的脸埋进我的胸口
爱正在此刻乍现
她该是一位幸福的人
和我一起在这个残缺的世界中
走了这么久
我不怪她
我多么感激她
是她让我看见：
一个孩子胸口永远亮着的灯和
一朵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绣球花
瞧，雍容的绣球在空瓶子里不停地滚动
胖身体像正在厨房里忙碌的
穿雕花长裙的妈妈
在她肚脐眼上爬行的蝎子
宝蓝色的眼珠子在望向
正在擦拭着它的孤独
不
是一位孤独的女人
在晨光中
反复擦拭一只空瓶子
酒喝完了
酒还在
2021年6月20日晨
落叶
我认得它
曾经的翠绿墨绿和现在的金黄
我终其一生也只是为了
遥遥地侍奉它
以它从森林中捎回的
灵魂的圆满——
脸上充盈着一种温柔的希望
没有谁给得了
也没有谁拿得走
我泥土的一生
我落叶的样子
2023-11-6晨
鸟鸣是一些不愿落下来的雨
——致叶芝
坐在湖边
翻一本书
你喜欢书中那个百年前的诗人
胜过此刻的自己
两个孤独的人在书中
相遇了还是孤独
在诗留下的世界里
你一遍遍地读他
走向他
看他如何在时光里
在爱尔兰乡间的薄暮中转身
回到凯尔特的曙光
一个多么纯粹的男人
一生被一份感情缠绕
到老还耿耿于怀
那个女人是他的魔咒
他像魔术师玩味着她
耗尽一生钻她的火圈
心甘情愿
最后心碎
已经伤痕累累
到老也没有离开
单相思的符咒
这真是一个奇迹
诗修复了他
为他架起流放的天梯
在诗中让他永恒
阅读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水鸟一样的男人
在他的天空
鸟鸣是一些不愿落下来的雨
停在湖心岛上
相遇了还是孤独
不如远远地目送
另一个孤独的人
上路
2017-5-8
蜜蜂礼拜
把赶脚的葵花送上客船
把一袋大米送到神的粮仓
把哭泣中的香石竹的眼泪装进杯子喝下
把银粉涂在翅膀上告别太透明
卸下驴子身上拉石磨的套
再给驴子拿去眼罩
把摸黑出门的白马带到石板路上
蜜蜂的礼拜不同我的
我的礼拜是停下来喘口气休息
蜜蜂却在不舍昼夜地忙碌
万物都在春天打破风格学习霸气
蜜蜂却在不声不响地分装一些词到
紫荆花、樱花、海棠花的教堂
告诉人们一些词在不同的句子中
一用再用却不失天机的秘密
同一个词在不同的时空是星辰大海
每一次使用后都不同于上一次
像你此刻的目光和呼吸都是蜜蜂的
你与以往的你也大不相同
如蒲公英的种子迎向春风
去慰藉正在搬家的蚂蚁
正午的阳光照在我的头顶
海棠花的教堂来了一队礼拜的蜜蜂
它们头上的阳光体内的呼吸和发音符
都在奔向词甜蜜的左偏旁和右体
诗歌整体的结构就要完成
恰似春草在大地上青绿地抒情
青藤纸上的留白是这首诗的结尾
为你收藏四面八方的阳光
请用阳光在大地上雕刻心灵清澈的影像
请停下来和绣球花坐椅上的蜜蜂一起礼拜：
“一切美，所有的美，但还不够......”
蜜蜂的发言你是不是全都听见？
2023-3-19
晨读
清晨，一本书
带我来到一个漆黑的洞口
海水漫过岩石的尖顶
海浪在岩石冰冷的黑洞
分裂成无数个陌生的人
在岩石和茫然的大海之间
是你们，又是你们
像隔了千年的记忆铁栅
恶与邪恶都有冠冕堂皇的言辞
善与伪善都是废墟上的亡灵
说假话干坏事的惯犯都有
一幅充气娃娃的善面孔
我看一眼，眼睛就瞎了
我听一句，耳朵就聋了
书房中，我不听也不看
阅读让我在晨光中平静地
来到书中漫长的时光海岸
唱了千年渴望了千年的盲歌手
我一页页地读你，走进你
在你歌唱的喉咙边，我着迷地坐下
我的身体触不到你，只读你
这不妨碍一位东方诗人深爱你
这样的爱情多好呀
对着书中的空白页，我和你絮语
踱步战争的瓦砾上，我唱你唱过的歌
感受你感受的黑暗世界——
人茫然、恐惧、迷失、破碎，黑暗的纪元
人的信义垮塌中的样子
越来越多的天空的荒坟
流沙一样聚拢中的风暴
一个又一个疼痛的长眠
另一个太阳还没有照亮的黑暗
我的心困惑怅惘的地方
你正是书桌上的黎明
照亮我
2023-10—22晨
走神
松果体中的太阳
跳出我，练习走神
走神就是仰望
仰望什么，什么就有光
请试一试
抱紧我，别松手
左手扣在右手上
站在桥上楼顶上树顶上
站在这里或那里
都是人心的距离
站在我或他者中
都有人性的高度
世界沧茫如谜
不惑之年如谜
载我击荡我打碎我再用
我来塑造我
善恶美丑悲欢离合
半喜半挨碾压我
在我眼前滚雪球
雪球越滚越大
一甲子仓皇岁月
今天都化在心里
无论命运是苦是甜
生而为人是一场欢喜
人是什么，生命是什么
舍弃比索求更难了断
判断比选择更需一片蓝天
我凝神静思深呼吸
一只红嘴鸥从虚静处
由西向东飞向我
是你千里万里来探望我
你的我突然走神
新我如闪电
我的神
你太阳一样忽地
飞进我
2024.1.8晨
作者简介
阿依古丽，中国当代诗人。出生于新疆石河子农八师148团军垦农场，曾居河南平顶山市，现居江苏无锡市。已出版诗集《花园》、《身体里的风景》，诗文集《开花的月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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