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十未及已称翁,
三杯亭下醉平生。
一怀心事何人晓,
尽付乐忧山水中。
四时常乐山亭下,
只见群欢不记愁。
西下夕阳即归去,
鸟鸣上下水长流。
(二)
洞庭湖水浮天地,
楼望岳阳浴日晖。
后乐先忧范夫子,
一生同得几人归?
林壑幽美尽入亭,
风光不与洞庭同。
心胸豁达谁人比,
同乐与民看醉翁。
南宋俞文豹《吹剑录》中载: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余观《岳阳楼记》和《醉翁亭记》,范文正之行文,若带冠丈夫,大门洞开,目不斜视,昂首阔步,排闼直出,出门迎客。与人言也,毫无隐瞒,直抒胸臆,事无不可对人言。欧阳文忠之行文也,若插花妇人,门户半开,轻挪莲步,顾盼再三,摇曳生姿,轻呼万福。与人言也,半露半隐,欲说还休,怀抱琵琶半遮面。二文各有胜处,可谓古楼亭之散记之双壁。
清尤焴《可斋杂稿》有言:文正《岳阳楼记》,精切高古,而欧公犹不以文章许之。何也?余观文正公乃政治家之为文,故文以正气胜,行文干净明快,天下忧乐之论,磊落胸怀,堂正之气,读之迎面而来 此即清代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所言,中间悲喜二大段,只是借来翻出后丈优乐耳,不然便是赋体类。一肚皮圣贤心地,圣贤学问,发而为才子文章。诚哉斯言!在文正公这里,道先文后,文止术尔,聊以载道而已。然文正公亦大才也,故行文从外及里,如等高楼,层层深入,最后发千古不易之论,可谓文理俱佳,遂成千古名文。
文忠公乃文人之从政,故文以才气胜,行文多讲技巧,委婉含蓄,醉乐之论,豁达之气,抑郁之感,读之令人百感触肠。吾观文忠公之所以为此文,与文忠公擂台对垒耳。史载滕守于岳阳,重修岳阳楼外,亦欲修偃虹堤,故同时索文于二公。文忠公之文《偃虹堤记》,差文正公《岳阳楼记》远甚,其素以文名,故其心不平可知!撰写《醉翁亭记》,抒发自身情志之外,亦与文正公一较高下。观其行文,虽不提范文,然时时有范文之影。
文正公文中有悲有乐,先忧后乐,是故常忧少乐。文忠公偏有乐无忧,亭中观山景,四时常乐,山游宴饮,与民同乐。然则其真无忧耶?既然山水有乐可寄之于心,何必寓之于酒? 究竟以酒助兴,抑或借酒浇愁?年未四十,即号醉翁。酒宴众乐,而己颓然乎其间者,何也?可见乐之背后,亦有难言之忧。忧乐同具,此又与范文同。欧阳文忠曰,”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则太守之乐为何?不过心有所忧犹能乐耳。文正公叹吾谁与归,文忠公岂不亦叹众之难知己心,此二文之再同。二人于贬谪之时,犹不忘其政治理想,此二文之三同。然文正公不以己悲,心忧天下,欧阳文忠公犹有己悲,二人之高下,明矣。
然文忠公“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此如自画像也。欧阳公以文闻于史,亦可自慰也。
昔崔颢有《黄鹤楼》诗,李白观而叹之,“心中有景写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然白总不能忘情,后写《登凤凰台歌》以拮抗之,此犹文忠之于文正也。
观《醉翁亭记》已久,心有所感。本周授课已毕,今尽道于此。叹吾之为人,五十而知天命,虽有所忧而豁达视之,此同于文忠公也。然吾五十有余而明此理,又不如文忠公远甚,遑论文正公之高古胸次,思之愧焉。
写于二O二一年九月十六日晚。
附:随感
今同昔日同窗谈《岳阳楼记》和《醉翁亭记》,灵感所至,有获焉。
《岳阳楼记》旨在明志,故登高望远。
《醉翁亭记》重在抒情,乃曲径探幽。
文正公者,政治家也,志在佐君安民,治国理政。
文忠公者,文学家也,志在吟月弄花,游山玩水。
二人格局不同,境界有异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