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养春蚕
作者:刘林海
楼下小园林的角落里长着一株桑树,根须扎在砖缝中,显然是野生出来的。想来亏得物业公司疏于打理园子,桑树才侥幸存活下来。虽然我知道它身世卑贱,但在众多树木中,它却是最被我关注的一株。每当春风吹绿枝头的季节,我都会流连于桑树前,脑海里浮现出当年喂养春蚕的情景。
做小学生的时候,春天最心仪的事儿,莫过于养春蚕。
八岁那年,我随母亲在她任教的学校读二年级。树枝刚刚发芽的时候,我和一众小伙伴摩拳擦掌筹划着养蚕。那时村子里不乏养蚕的人家,蚕卵会经由孩子传播到学校。一份友情、一块橡皮、一根铅笔头,都可以换来一张若硬币大小布满蚕卵的纸片。

我的母亲是学校里的老师,我常利用近水楼台的优势给同学们提供些免费的墨水和浆糊,投桃报李,我顺理成章地获得了馈赠的蚕卵。到了合适的日子,我就学着别人的样子,把蚕卵重重叠叠地用纸裹起来,揣在贴肚皮的衬衣口袋里,虔诚地用体温召唤蚕宝宝问世。
养蚕要备盒子,这便是伙伴们各显神通的环节。因为养蚕为了欣赏,也为了比赛,故而蚕盒必须能够随身携带,当然须是铁质的。一般情况下,空香脂盒是最常见的选择。香脂盒按大小分成上中下品,上品有巴掌大小,桑叶盛得多,蚕儿就能养得多,且既方便更换吃剩的桑叶梗,又能显摆富有。中品的盒子总也得有银元大小。至于那更小的盒子,只能算作应景,自然容易成为嘲笑的对象。香脂盒不论大小,得先把那浓烈的香脂味去掉,于是用水洗,用布条擦,用沙土蹭,为了蚕儿有个舒适的家,费多大神也是值得的。这种情况下,若有人能拥有一只装香烟的方形铁盒子,便无疑属于王者。香烟盒是大人们用来装纸烟的,不光无需清理气味,单是那大气花哨的外表和棱角分明的造型,就可笑傲一众秃头秃脑的香脂盒。我当时备好的盒子直径不到两寸,算中不溜。

揣着蚕卵,迫不及待中,每天掏出来看几次。两天的功夫,那小米粒般的卵子色泽愈来愈深,到第三天,小蚂蚁似的蚕儿便爬出来了,卵子就只剩清亮亮的空壳。我赶忙从书包里掏出早已备好的嫩桑叶,铺在香脂盒里,用写大字的毛笔将小蚕儿刷落到盒子里。看着那些毛茸茸的黑色小精灵们在属于自己的方寸天地中,恣意地蠕动在食物铺成的绿毯上,我感觉蚕宝宝就是在替我体验幸福。
香脂盒装在口袋,生怕丢失。不管闲着忙着,我都会下意识地隔着衣服去捏捏那硬邦邦的宝物。只要不是睡觉或上课,我都会打开盒盖,专注地欣赏那些乌黑的小东西。初时的蚕儿胃口并不大,几片嫩桑叶,三两天工夫也只不过被啃食成纱网一般。过了不到一个礼拜,蚕儿们却像中了魔一样昏昏欲睡,正当我心里紧张时,有经验的伙伴提醒我,说是蚕宝宝们要蜕皮了。一天之后,小黑蚕果然不见了,一律通身银装的蚕儿,精神抖擞地啃食着桑叶。洁白的形象当然比乌黑的躯体要漂亮得多。我赶紧换下吃剩的桑叶渣,铺上新鲜桑叶,作为对蚕宝宝换妆的奖赏。

旧貌换新颜的蚕宝宝胃口随之发生了始料未及的飞跃,几片新鲜桑叶铺上,不到一节课的功夫,竟被吃个精光。桑叶都是跟别人讨要的,起初没觉得不妥,讨着讨着,就有些难怅了。因为同学们的桑叶也是从家里偷拿的,消耗量不大时,尚可匀一些出来,待到大家的蚕盒子里都出现食物短缺时,蚕儿的饥荒自然就漫延开来。如此饥一顿饱一顿地捱过几天,我忽然发现被人家饲养在铁质烟盒里的蚕儿个头大得能把我养的装进肚子里。惊问缘由。人家说香脂盒不透气,蚕儿根本养不大。我这才明白,食物的短缺与居住环境的恶劣同时威胁着我的蚕宝宝。
我当然得想办法改善蚕的生存条件。忽然有一天,上大字课时,那方方正正的黑色墨盒让我来了灵感。下课后,我悄悄把墨盒中浸着墨汁的棉芯扔掉,用水冲洗了盒子,随后为蚕宝宝们搬了家。看到我的创举,伙伴们就给我竖起大拇指,说我胆子大,不怕家长责骂,敢把金贵的熬骨墨盒拿来养蚕。毕竟在那个许多学生连笔墨都买不起的年代,拥有墨盒的人少之又少,我竟将其用于养蚕,也实在是暴殄天物。其实那墨盒应当是硬质塑料,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种材质学名叫ABS,但当时我们的老师学生都叫熬骨。用熬骨墨盒养蚕,让我一时在伙伴中声名大噪。
蚕宝宝合适的居室有了,但消耗量日甚一日的桑叶成了最头疼的事情。我寻遍了村子里的角角落落,没有找到一株桑树。听大人说,因为桑树谐音“丧树”,村民根本不允许院落甚或房前屋后出现不吉利的象征。无奈何我就跟养蚕人家的同学套瓷,打问人家桑叶的来源。终于得知是从四、五里路外的灌溉干渠岸上采来的。于是有一天,我硬是缠着同学当向导,花了小半天工夫来回跑了一趟干渠岸,果然如愿采回了一大包桑叶。谁知桑叶矫情,头天嫩绿得可爱,第二天都蔫巴了,到第三天放到墨盒里时,竟不为蚕宝宝理睬。反正我已经知道地方,索性独自又跑了一趟再采回桑叶。谁知这次被母亲知晓,大惊失色中严令我不得再到干渠那里,理由是野外有狼。也许是我的执着打动了母亲,母亲指点我把桑叶用水泡起来保存,并答应下次陪我一起去野外采桑叶。有了母亲的支持,我立马感觉自己的事业上了一个台阶。
不想用水泡着的桑叶到了第三天就开始腐烂起来。母亲践行诺言,真的陪我去采了几回桑叶。吸取前次的教训,母亲用湿毛巾把桑叶裹起来,每天喷上几次清水。这样的方子虽好过水泡,但依然会烂叶。再后来,不知听了谁的建议,母亲在房门前挖了一个土坑,把桑叶埋在湿土中,每天根据用量刨出一部分。这方法果真很灵,四、五天的时间,储存的桑叶跟新采来的差不了多少。

蚕宝宝又蜕了一次皮,个头又明显大了许多。我细细地数了一遍,居然五十多条。墨盒又装不下了,必须再为它们找新屋子。估计因为同样的原因,已经鲜有同学把蚕盒带到学校,我的墨盒也失去了随身携带的必要。母亲帮我找了一个大号的纸质药盒,是那种装葡萄糖针瓶用的。我的蚕宝宝又迁居了。
但桑叶断顿的情形仍时有发生,后来听人说榆树叶和蒲公英叶子可以代替桑叶。这两种东西采起来比桑叶容易多了。无奈中,寻来试了一下。对这种新型食物,蚕儿起初似并不买账,但扛了没半天,还真吃起来,只不过吃相看着很勉强。我实在不愿意亏待这些已经与我有了深厚感情的小宝贝,于是仍费力去采桑叶。
蚕宝宝又蜕了几次皮,每蜕一次,就长一大截,最后长得足有小拇指长。忽然有一天,几只蚕儿通身发黄,透亮得像玻璃一般。母亲说蚕儿熟了,该吐丝了。果然,出现异样的蚕儿爬到纸盒的棱角处,围绕着自己的身子,吐出了一圈一圈的细丝,慢慢地那细丝结成了透亮的网壳,个头比花生大出一轮。随着网壳慢慢地密实变厚,我知道这就是蚕茧,心里像灌了蜜一般。
那一天早上醒来,看见几十个蚕茧横七竖八地粘在纸盒上。原来蚕宝宝都钻进了自己量身定制的小屋子里。让我大感意外的是,竟有接近一半的蚕茧是金黄的颜色,与那些雪白的茧子挨在一起,甚是耀眼,我高兴得半天合不拢嘴。没想到吃着同样的桑叶,养在同样的盒子里,却能出现如此截然不同的结果,世界真是奇妙啊。
不到一个月的劳碌,收获了几十只金色银色的蚕茧,我的养蚕事业算是功德圆满,少不了我要把丰硕的成果拿给小伙伴们炫耀一番。母亲说养蚕人要把蚕茧用滚水蒸煮后抽丝加工,否则蚕儿出茧时会咬破蚕丝。我问那岂不是把茧中的蚕儿都煮死了。母亲笑着没有作答。我把那些没了动静的蚕茧供奉在屋子的柜顶上,仍是每天看几次。大约过了十来天,蚕蛾出来了,灰白色的身子,粉嘟嘟煞是好看。它们的翅膀虽也振动,却好像并不会飞起来,有不少的蛾子还成双成对地连着尾巴。那时候我已经懂得一些知识,知道大肚子的蛾子是母蛾,瘦小一些的是公蛾。按照母亲的指点,我把那些蛾子挪到一张报纸上。两天之后,报纸上就密密麻麻布满了蚕卵。想想当初从同学那里获得的硬币大小的蚕卵纸,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成了十足的富翁。思忖着明年我可以用蚕卵提高自己在伙伴中的地位,甭提有多开心。只是看着那交配完毕的公蛾和产完卵的母蛾静静地死去时,心中仍是无尽的悲伤。母亲后来把蚕蛾咬破的茧子撕得蓬松后,铺到了我的墨盒里充作吸墨的垫子,我每每写大字润毛笔时,就觉得是蚕宝宝为它们住过的屋子做了回报。
谁知后续又发生了伤心的事。那张布满蚕卵的报纸当初被我折叠后,小心翼翼地夹在一本杂志中,放在屋子里的书架上。一个多月后,当我翻开杂志再想欣赏那蚕卵时,却发现密密麻麻的蚕卵齐刷刷成了白色的空壳,纸上残留了一堆黑色的粉末。惊诧与悲哀中,我仔细思量,终于明白原来在某一个时刻,卵中的小蚕们淘气地钻出了壳子,在我不知不觉中齐齐地被饿死。黑粉末便是小蚕的骨灰。小蚕的集体夭亡,让我的富翁梦完全破灭了。
二年级之后,我仍是年年养蚕,一直到上了初中,热乎劲儿才渐渐消退。
等我成年之后,又与儿子一道开启了养蚕的新纪元。
儿子上小学的时候,春天的校园门口竟然有人兜售蚕卵和小蚕,且有桑叶配套销售。接送儿子时,心血来潮中,我买回了几十条小蚕。拿回家后,我和妻子儿子一家三口齐忙活,一招一式地喂养起来。因为有当年养蚕的经历,又兼受了做生物教师的母亲和师大生物系毕业的姐姐影响,我也粗通一些生物常识。我常常面对盒子中的蚕宝宝,给儿子讲些基础知识:刚出壳的黑色小蚕称为蚁蚕;第一次蜕皮的蚕叫一龄蚕,依次类推为二龄蚕、三龄蚕,四龄蚕;蚕跟其他毛毛虫一样,一生分四个阶段,卵、幼虫、蛹、成虫;蚕吃桑叶的嘴巴就叫咀嚼式口器。又跟儿子讲解汉语语言的奥妙,在倾听蚕儿“沙沙”的进食中,我启发儿子为什么成语有“蚕食鲸吞”;在蚕儿结茧时,为什么会说“作茧自缚”;蚕蛾破茧时,为什么会称为“羽化登仙”。我甚至给儿子分析,常被人谈起的“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格言其实有问题,因为蚕宝宝吐完丝时,只是过了自己生命历程中的一半,后面还有蛹和成虫两个生存阶段。
跟儿子第一年养完蚕,吸取当年的教训,我把蚕卵放置在冰箱的冷藏室中保存。果然到第二年春天,蚕卵仍是好端端。却不想孵出新蚕后,任是桑叶再充足,蚕宝宝的个头自始至终比头年小了好多。开始有些纳闷,后来恍然大悟,原来去年的一盒蚕儿夲是兄弟姐妹,今年这代蚕儿当属近亲婚育的后代,活脱脱报应立现。到了第三年,再买小蚕喂养时,一度又出现了桑叶断顿。忽然听说莴苣叶可以充当桑叶,于是开启了一场试验,一直用莴苣叶充作蚕宝宝的食料。谁知到了该吐丝结茧时,个头虽不算小的蚕儿竟不会吐丝,一个个直挺挺地横卧在盒子里,活像一具具恶心的毛毛虫尸体。果然,最后全部通身乌黑,真的都死去了。这段经历,又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自然规律是万万不可违拗的,逆天的举动,只会徒增笑料。
养蚕丰富了我的经历,让我懂得了很多。过去常说,实践出真知,确是至理名言。多年以来,我一直为自己当年的养蚕经历而感到自豪,也很庆幸曾经拥有那么一段时光,跟儿子在养春蚕中不失时机地共同学习,寓教于乐。
刘林海
二〇二四年四月二十三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