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应当——三千年人类思想简史》前言
作者:何道峰

这是一个最激动人心的时代,也是一个最令人无奈的时代;这是一个凭感官就能感觉到眼前充满希望的时代,也是一个认真沉思便能意识到人类面临难题无解与绝望的时代。因为移动互联网中,全球化信息的快速交流和摩尔定律主导的信息计算能力快速反覆运算,两种力量相互推动,促进着信息加工与传输实用技术的快速进步,光传输和量子计算技术对算力的最新突破,以深度学习和机器学习为标志的程序设计技术与演算法革新,更为人工智能产业带来更为高远的想像。另一方面,基因复制、阻断和测序技术的进步,正在开创生物微观技术领域的革命性进步; 加上人际间、组织间和国家间市场竞争制度的压力,人类技术创新行为被棘轮式地推入了前所未有的高速反覆运算轨道,疲于奔命的人,没有时间和精力停下来沉静与思考。因此一种不加思索的新技术赞美、期盼与崇拜,在不知不觉中形成时代风潮,引领并主导着人类的舆论与群体行为,在快速前行中给人类带来鸦片食吸类的饥渴期盼以及事后的迷茫与不安。人类焦虑、抑郁、暴力倾向、群组性冲突、国家间冲突,正在成为新时代的核心问题,这些问题并未因新技术日新月异地发展而减少,反而因新技术发展而迅速增加,因此,深入思考并寻求新时代人类精神追求与物质追逐之间的平衡,不仅是理论与信心来源的解释学的需要,而且是人类减缓冲突、断裂,从而减少焦虑、增加福祉的现实需要。
人类文明史展示出人在历史中的两大优势,就是组织化与文字信息的记录和传播;人在历史中最容易犯的两大错误,就是骄傲和健忘。可离分。
人类有文字记载以来的历史,无论多么纷繁复杂,都可以概括为人类关于“人的能够”与“人的应当”之间矛盾、冲突并相互推动的历史。人类有文字记录的可考历史,可追溯到6 000~7 000 年前苏美尔人的楔形像形文字,5 000~6 000 年前埃及的像形文字,3 000 年前衣索比亚的像形文字,以及华夏文明3 000~4 000 年前的古汉语像形文字,而由字母组合的结构功能化文字发端则要晚一些,大约在4 000 年前左右,主要文字有希伯来文、希腊文和拉丁文、印度梵文等,阿拉伯文的出现则要晚很多,迄今回望只有大约1 500 年的历史。但由于地缘政治的变化特别是贸易和战争的影响,发轫古老的像形文字在运用上逐渐消失掉了,整全性的运用只剩下汉语语系,其他地区则主要由字母组合的文字所替代。汉语语系在东方文明中守住了像形文字的历史根脉,并通过近现代的白话文运动,推倒了横亘在这两大语言系统之间难以逾越的墙体,使西语中以英语为代表的结构功能化文字影响力,迅速扩展到新的汉语结构中,从而使汉语获得了崭新的生机与活力。在这些有文字记载的可考历史中,文字的记录与传播犹如一个金字塔结构,从神学哲学思考的顶端往下,纵跨文学艺术启示,政治治理结构与战争,经济发展与贸易往来,社会自治与风俗文化,以及日常生活的具体细节,不一而足。而这种分层、分类的纵向结构之间,存在着一种文明内部的某种终极性深刻的逻辑一致性。因此,如果从思想史的深层角度去观察和比较,我们就能够找到一种东西方文明比较的独特视角,窥见东西方文明演进差异背后的深层原因,窥见被我们今天称颂为“现代化”文明的深层定义,以及不同文明系统内部思想与历史互动的神圣源头与权威源头之差别。我们由此找到一种辨析人类当下所面临问题的深层思想观和历史观,使辨析找到一种可比性底层逻辑,这便是本书想去探索的研究与分析路径。如此大胆的想法对我而言,似乎过于狂妄和不自量力,因此我一直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阅读相关文献并思考。奇妙的是,五十岁生日之后,由于更年期的深度失眠,我能清晰感知到物理生命“死亡”的迫近感和近距离感。自此开始,除了历史、哲学和神学思想者的著作之外,我无法阅读其他著作。经过十多年的阅读与思考,特别是命运的反复击打与试炼,我在四年前提前退休,两年前开始写作。
我尝试着将历史与思想史之间的逻辑联系建构起来,去勾勒现代化文明起源与酝育成形的历史脉络。我尝试着将人类在3 500 年前到1 700 年前形成的有文字记载的思考与思想,概括为人类第一次大反思。这与思想史界的第一轴心时代的思想不同,第一轴心时代的思想发生在2 700 年前到1 800 年前。我以为人类第一次大反思应当包含古希伯来信仰思考,印度古老而深邃的吠檀多哲学与信仰思考。当然,古希腊哲学思考、中国春秋战国哲学思考、佛陀哲学思考以及基督信仰引发的哲学思考,是这一时期人类思想的重要部分。这一次人类大反思,是一次人类对其所面临终极问题和绝对真理问题的发问与反思,讨论了自然哲学与人文哲学的种种命题,重点设问并回答了人从何处来并向何处去,以及应该如何处置自己此生生命的“人的应当”,以及“人的能够”与“人的应当”如何交错冲突的种种问题,这次大反思涉及问题的深度与高度,此后直至今日为止的人类,从未达到与超越过。
我尝试着将公元1 200 年至1 800 年的核心思考,概括为人类经历的第二次大反思。这包括对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思想的再研究及其与基督信仰的再次整合,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佛陀信仰的东亚移植与南亚吸化,宋明理学与儒学儒教化,现代公益的发育与科学的跃升,人类理性自主与启蒙运动,现代政治、经济、社会市场化制度的建构与现代法治化建设等等。这次大反思以基督信仰深藏着的“人的应当”作为人的生命独特尊严与个体生命之间拥有平等自由权的神圣源头,从根本上解决了人的个体尊严与平等自由权源于上帝造物主的神圣性与权威性,源于耶稣基督遵循上帝旨意在十字架上的赎罪祭与复活带来的挽回祭,为人作为被造物与造物主之间的关系连接,架通了耶稣基督道成肉身的神圣桥梁。这一信仰作为神的理性,从根本上定义了人类历史的时间与空间,从根本上定义了人与其他受造物的本质差别,从而定义了人类生命尊严的独特性,从根本上定义了人类社会根除暴力与奴役的真理与道路在于“爱”与“宽恕”,从根本上定义了坚守“爱”与“宽恕”的根本,在于保持人与造物主之间的神圣关系;从根本上厘清了只有在神圣的人神关系中,才可能保持人的“感恩”、“知罪”、“悔改”、“喜乐”、“平安”、“爱人如己”、“宽恕他人”、“神圣盼望”的生命品性与人的应当。在这样生命个体聚集的社区与社会中,启蒙时代的海洋学派思想家们通过深刻辨析与思考,确信政治与经济立法,必须以构建造物主上帝赋权人的人际间公平竞争,以及代行公共意志的政府系统能够公正裁决为出发点,才能使人源于上帝赋权的个体生命尊严与平等自由权,得到最为充分的显现。这种显现与保障,便是基于基督信仰基石所创建的经济、政治与社会的三大市场竞争制度,而此种制度的生发,则植根于具有共同信仰之独立个体公民之间训练有素的公益自由结社与社会自治精神。这种自由结社与社会自治建构精神,最大限度地调动了人的想像力与创新力,将人类群体性“人的能够”充分发挥、展示并极致挖掘,将人类群体性“人的应当”的悲悯与博爱推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一致,从而创造出一种全新的“现代化”文明范型。因此,代表人的普世化现代性的自由、平等、公平、正义的价值观基石,是在这一次大反思中形成的,它为现代社会、经济和政治等三大市场竞争制度的构建,接通并夯实了基督信仰之神圣而权威的根基。由此将人类历史中体现“人的能够”的文明与繁荣,以及体现“人的应当”的生命品性、爱与宽恕的人际关系和谐,推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可是,自人类第二次大反思末期开始的大陆学派启蒙运动,将人类离开上帝实现独一理性自主的“左倾”思潮,在19 九世纪推到了存在主义与财产公有化的另一极端,这种极端化思潮,带来了严重违背三大市场竞争制度的公有制国家垄断大实验,这种20 世纪的国家垄断社会大实验,给这些国家带来了骄傲与健忘的巨大历史创伤。而在全球化席卷的国家中,强调人类依靠科技实现人类独一理性自主的科技崇拜浪潮,推动着极端实用主义的无度演进。科技越发达,新工具崇拜就越盛行。商业化对政治与社会的渗透越深,人就越在海量的碎片化信息中迷失方向。广告业越发达,人就越被流行风潮所席卷而失去独立思考和自主决策的能力。而在这种流行思潮驱使下的人,也会更加骄傲和健忘。没有人能摆脱一生的压迫感和无度忙乱感,心中只有货币计量的财富和用掌声或点击率计算的名声,恰如末路狂奔而不知航向。因此,人类面临着第三次大反思的大事因缘与历史叩问。如何回应人类第三次大反思的历史呼召,深入思考与辨析生命的意义在新时代背景下的“人的应当”,已经成为人类最大的也是最紧迫的问题。因为人工智能、基因工程、环境恶化、恐怖主义、核武威胁,每项人类自以为傲且体现“人的能够”的群体性技术创新积累,都可能终结人类。所以,著名物理学家霍金在他生命最后一刻留给了人类忠告:“人工智能 , 或许将终结人类自身”,这的确意味深长而发人深省。
当然,本书的尝试也许是肤浅的或被认为离经叛道的,也许因写作风格是写意式而非经典考据式的而受人诟病,也许很多论点未经严谨的文献引用和论证为人所不喜欢。但在今天这个社会科学分工细致和过度企图自然科学化即数学化的时代,为了学术的比较和赢得学术地位,人们习惯于在每片树叶乃至每片树叶的一条叶脉上精雕细琢,而忽视整棵树乃至整片森林之间的多维空间逻辑和历史逻辑。也许这是一本闲书,但如果它能提醒人们去关注人类思想史和人类群体行为之间的互动,对于人类文明的演进存在怎样深刻的底层逻辑关联,能启迪人们面对日益碎片化的海量信息,仍能保持整全性思考和精神信仰等方面哪怕有一星半点的作用,我也就因此而心满意足了,正如一位老者将其毕生经验教训和生命体悟促成的思考转化成滋养来者思考的肥料般满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