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纸扇
文/毛松南
我上高中时,中午都步行回家吃饭。学校距离我家三公里,不远不近,站在上马石上就能看到那座孤山。
姑父早在我回家之前就已来了,一股难闻的羊腥气夹杂烂蕃薯味从灶屋里夺门而出,我强忍住饥饿的欲望,钻进堂屋里不出来。
母亲一把将我拽到小屋门口,逼着我:“快叫小好爸。”(我们这边对姑父的昵称)
我嘟着嘴,都不愿意正眼瞧他。
“呆子!”心里恨恨的叫着。
我姑父照例傻傻的坐着,从没与我正眼对视过,也不会指望我敬重他。每次我只是从他匆匆而去的背影上偷偷瞄一眼,生怕被埭上同伴们当面喊:“顺风呆子,顺风呆子”。
也只有我母亲拿他当常人,她说他蛮作孽的,好好一个人,被唾沫星子毁了。姑父每次来母亲总帮他洗头、剪指甲,我父亲则打下手。奇怪的是,姑父那披肩长发从不让打理,油渍斑斑的蓝卡其布长衫从不离身,母亲也有所避讳,知道这其中定有故事,不去触及隐私。
出埭前,顺风姑父总会在上马石停留,小心翼翼的将心爱的花纸扇搁在上面,手掌在石面上摩挲着,喃喃自语:错,错,错,莫,莫,莫……泪眼朦胧,似在向谁倾诉。我们不知道大人们的心思,听不清他咕哝个啥,任由他如泣如诉。
“他的幸福在梦里。”我因为有这样的姑父,常被同学们取笑。
顺风姑父居无定所,桥洞、山洞壁上还留着他的砖粉印记,而长期陪伴他的只是猪啊、羊啊、猫狗啊。
姑母的黑框像片挂在土基墙壁上,瓜子脸,白手绢扎着辫子,是个美人儿。姑母是在顺风姑父因“作风问题”被遣返回乡后,一时心结未解,悬梁自尽的。她是要强、要面子的人。才三十多岁,很多暗恋她的人都摇头叹息。
当初埭上人都说姑父、姑母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有很多人把牙齿咬得咔咔响,明里挑事儿,暗中使绊子,这都没有拆散他们,反而粘贴得更牢固。
那时姑母常住娘家,姑父每月一趟从无锡伞厂回来后,不打岔,径直过来。小分头、蓝长衫,手里握着他新研制的花式纸扇,英俊潇洒,让同龄人好生嫉妒,我从母亲的胳膊窝缝里长久的注视着,等着姑父的细嫩白手递来无锡糕点。姑母接过纸扇,娇羞的脸上立时红扑扑,赶忙引着他进屋,没有注意到我在强咽着口水。
我的爷爷、奶奶都已过世,长兄如父,我父亲不容他们久留,打发他们早点回家。上马石是爱情见证者,走到那儿,姑父说:“你知道吗,石头底下有一把唐伯虎题字的纸扇,油布包扎。那年我要送你,被你娘掷掉的,我就把它深埋于这。”姑父艺美学校毕业,是美工师,姑母当然相信他的话,不然当初怎敢逃婚……
这是后来姑母和我母亲说悄悄话时被我无意中听到的。
顺风姑父这时已经疯癫了,但他呆得有些不合情理。说他是花痴,从没见有过头行为,也许是情到尽头走火入魔,反正再也不见那位风流倜傥的俊小伙了。埭上人摇头叹息,没有了比赶标杆,反倒感到深深遗憾。虽然后来无锡伞厂派人来道歉,说是原厂长家千金知道他有把名贵古扇,死磨硬缠未得到,就诽谤他非礼,把他折磨得仅剩一口气,开除出了厂。我父亲听后叹息一声,要是天堂里的妹子知道就好了。
那一天,顺风姑父有点反常,从我家出去后,一屁股坐在上马石上,耷拉着眼,一动不动,有小孩喊:“顺风呆子!顺风呆子!”他不气不恼,居然有人记得名字,好得很,“呆子”已经长久成了他的代名词,连他自己都对顺风大名感到陌生了。待小孩们离开后,他伏在上马石上,两只手在下面使劲抠着,自言自语:“我的扇子,我的扇子,我要给你讲唐伯虎点秋香……”烂泥地死板结实,哪见纸扇踪影,他念叨的当然是姑母。不过,也许地下埋扇那只是个故事里的事。
等到那小孩子带我父亲赶到上马石这边时,姑父已经气绝身亡,长衫撕裂,长发凌乱,地面有个浅浅凹坑,上马石上还有几滴黏稠的血渍。难道他自知重病在身,要带上信物向姑母作最后的解释?
父亲将他们合葬一起,为了了却姑父心愿,请道士折叠了一把花纸扇放在他手边。父亲说,此生不顺心,来世顺风顺水吧。

作者简介:
毛松南,江苏靖江人,1960年出生,江苏泰州市作协会员,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我那乡邻》,近两年在各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四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