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岳阳楼记》有感
吾读文正公《岳阳楼记》一文,再三品之,愈觉其妙。有联焉,称"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妙则妙矣,未得其尽。洞庭固天下水,然则岳阳楼名闻天下,非惟洞庭天下之水,实因文正公千古之文。范文正公此文堂正高古,以天下之悲乐为怀,为古今仁人志士所传之不绝,岳阳楼遂之闻名天下,可谓楼以文名。古之评析此文众矣,不乏真知卓见,然皆就此文而评之,犹有未到之处。盖文正公此文,终究因岳阳楼而记。去楼而评其文,可乎?
吾观文正公此文妙处,一言而概之,正在楼文互见。楼高三层,文分五段。行文如其登楼,由外入里,一二再三,遂得登顶穷目之妙。且听吾为诸君细析之。
(一)
文章首段叙述此文本末缘起。首句谓“滕子京谪守巴陵郡",由庙堂之高己落平地,然犹勤政不已,故而“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由此平地起望,岳阳楼便巍然耸立眼前,此犹外观岳阳楼也。末句“嘱余作文以记之",作为全文的导引。
从全文呼应来说,首段草蛇灰线,已为全文特别是末段埋下伏笔。滕子京为“谪守”,虽已暗喻对仕途沉浮的悲慨,为后文抒情设伏。更重要的是,滕子京并未沉沦,而勤于政务,力图作出政绩,“政通人和,百废具兴”八个字,这正与末段"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相呼应。滕子京如此努力,所为者何?不正是遥望京阙,希望上达天听,重新启升,为国出力,这不就是后文所说的"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种前后呼应的写法,正是文正公匠心自运,有意为之,同王勃写《滕王阁序》当场乘兴作文赋诗的文章结构是不一样的。
(二)
"余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如果说首段是从平地上外观岳阳楼的话,那么第二段就是由外入里,登入岳阳楼一层了。由里向外观赏洞庭了。正因为身处一层,难以望远,所以眼目中只有洞庭"涵虚混太空“的浩大气势,“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它"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辉夕阴,气象万千。"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身在一层,"不识庐山真面目,正是身在庐山中"之故。
"岳阳楼之大观",唐贤今人"之述备矣"。但是且慢,洞庭之胜景不仅要大观,而且要细赏,"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大家经历不一样,到洞庭时的季节也不一样,眼中之景,心中之情,能一样吗?要细赏慢评,还须登高。让我们随着作者行文由一层登往二层看吧。
(三)
如果说首段叙事,犹平地外观岳阳楼,二段叙事描景议论,为文中登一层以赏岳阳楼之大观,那么三、四段将自然界的晦明变化、风雨阴晴和“迁客骚人”"登斯楼也"产生的两种“览物之情”结合起来写,乃文章二层之写景抒情也。景随心转,情因景生。文中阴晴两种不同景象正对应着人生顺逆,官场沉浮两种不同的人生经历和体验,自然就比单纯的观景高了一层。但是,正因为局限在"物喜""己悲“的个人层面,它也只能局限在第二层而不是身居最高层了。
要指出的是,三,四段中作者散骈结合,借用了骈文的写法,使用了大量的四字对仗,读起来朗朗上口。同时,三四段又使用对比法,描述了两种不同情景及感受,形成了显明对比,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寓骈于散,又使得文章更加流畅自然,避免了单纯的骈文四六对仗句式带来的束缚和节奏语意上的不顺。这种写法,同王勃《滕王阁序》相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四)
王之涣在《登鹳雀楼》中有言,"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岳阳楼记》如果只局限于登高揽"物喜”,叹"己悲"这个层次,那就落入俗套而逊于《滕王阁序》了。"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范文正公之所以千古遗名,正是他素以天下忧乐为怀,甚么个人悲喜?不过浮云而已!于是我们便随着作者的脚步,来到本文议论第三层了。"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此堂堂正正,登峰造极,千古不易之论,显示了文正公宽大的胸怀和格局。正是这个胸怀和格局,使他站在岳阳楼的最高层,使岳阳楼高居于天下众楼之上。"阳春白雪,和者盖寡",身影伟岸,却也有些孤单。"噫!微斯人,吾谁与归?"由于身处最高层,己经登无可登,于是伴着一声响彻千古的感叹,文章戛然而止了。
通观全文,未写岳阳楼,但岳阳楼无处不在。《岳阳楼记》,可谓名实相符。好一篇《岳阳楼记》,作者未叙岳阳楼的形状,但一股登楼望远,登极穷目的精气神迎面而来。文以奇胜,文以气胜。步步登高的行文和精神,范文正公可谓第一人矣。
作于二〇二一年九月开学前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