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斜 瓜
作者:王玉权
高邮东乡三垛镇北五里,有个普通的村子叫顾庄。东二巷北首住着小牛子秦广兴一家。五十岁上,小牛子丢下五子一女,去了另一个世界。家中仅有几亩薄田,日子本就艰难,这下更是雪上加霜。老大长春早已过继给了别人,老三长荣外出闯荡,老四、老五、幺女尚小。小牛子女人一向吃斋念佛,不管俗事。家中重担落在二十岁不到的老二秦长华肩上。他娶了个人高马大的女人,名字蛮好听的,叫张梅,可惜一张圆脸盘上留有许多麻点。两口子上有老下有小,七八口人挤在两间矮草房中。
若靠种几亩薄田,实在无法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做别的营生吧,又没本钱,愁死了。好在穷人有的是不花钱的力气,推磨磨豆腐便成了不二之选。
世上有三苦,铁匠绣娘磨豆腐。打铁硬碰硬,刺绣软碰软,又硬又软磨豆腐。
穷人有三宝,薄田丑妻破棉袄。农人天生属土的命,离了土不可活。最恶毒的话叫绝八代。传统观念中,无后为大。女人无论美丑是用来传宗接代的,丑妻最安全。破棉袄可挡风御寒保命,自是穷人的宝贝。
苦桃子出身的秦长华可谓占全了。人如其名,古老乡村的一朵秦(寻)长(常)之华(花)。
这朵寻常之花是用苦水浇大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生来皮实,天不怕地不怕。自小就爱抬杠,他认定了的事埋,不扳到天不罢休,天王老子也犟不过他。故得了个"二斜瓜"的诨名。
三垛镇北的顾庄、季阮、秦家垛,这几个村子都有不少秦姓人家聚居。据说都是北宋一代词宗秦少游的后裔。据考证,秦家垛是秦少游故里。按秦氏族谱“学、万、士、兴、长"排辈,秦长华辈分最低,是通庄人的子侄辈,孙子辈乃至重孙辈。天生低人一等,所以极少有人称呼他的大名,都直呼二斜瓜长,二斜瓜短,像唤狗一样呼来喝去的。
中国乡村自古以来大都聚族而居,宗法势力强大。直至现在,族规仍是维护社会秩序的无形之手,不可小觑的。
同姓中,低辈分的人有种天生的自卑感。依秦长华的个性,他才不买账呢。他对这称呼,非但不恼,反而有种胜利者的欣欣然。他就说过,斜瓜就斜瓜,正的斜的还不是一样吃。你们扳不过我,到底是我狠呗!
是的,生活中太常见了。歪瓜配裂枣,破锅自有破锅盖,用不着杞人忧天,实实在在的实用主义。
心理强大的人从不自卑。秦长华这朵寻常之花结出的二斜瓜,就很自负、自信,还有那么点自傲。
“二斜瓜"诨名的远扬,还有段类似英雄的故事。
一九四六年下半年,新四军北撤后,白色恐怖弥漫,黑云压城,人心惶惶。不久,反动派还乡了。
一天,气势汹汹的还乡团长顾庆淞,正用枪托猛击吊在树上的解放区妇救会长唐珍子。这个恶名在外的楞头青,如此无情地对待庄邻,一众被强召来的顾庄人敢怒而不敢言。秦长华大吼一声,从人丛中跳出来,一把拽住顾庆淞的枪托,怒视这个杀人魔头,"顾庆凇,你个亡八蛋!"
顾庆凇一见,冷笑一声,枪托后缩,直捣秦长华的小腹,顺手一推,秦长华仰面朝天。“呵呵,原来是二斜瓜啰。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作死的东西,吃了豹子胆了,滚!"飞起一脚,秦长华被踢得翻了几滚。
好个秦长华,一个鲤鱼打挺,迅速地翻身爬起,一把死死地抱住顾庆淞的大腿,说,“好男不跟女斗,欺侮一个女人算什么好汉!”说罢,下嘴就死命地咬。顾庆淞疼得哇哇大叫,丢开枪,举起缽大的拳头雨点般地朝秦长华身上砸去。……
老辈人绘声绘色的讲述,再现了当年才二十郎当岁秦长华的英雄壮举。不住赞叹,好小伙,仗义!不怕死,有种!
老女人们则不住念佛,阿弥陀佛,保佑好人哪,菩萨!
顾庆淞,顾庄有史以来唯一的一个大恶人。三垛地区还乡团头目之一。“兔子不吃窝边草",在本庄倒没什么大恶行。但在外地血债累累。这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魔头,恶贯满盈,人神共愤,后被人民政府镇压了。
临刑前,家人去送断头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恶煞,此时居然也流下了忏悔的泪水。悔恨这一生,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后人。杀人偿命,我该死!认罪伏法。肉圆子一个也吃不下,扳倒一瓶酒,咕嘟咕嘟地灌下了肚。
连杀神顾庆淞都不怕,对这个义薄云天的二斜瓜,顾庄人心悦诚服。这种风头一旦出了,便在人们的心中生了根,自然而然地使他赋有了平民领袖的气质。
旧时,每个村庄总有那么几个浮浪子弟,被人们指摘为不胎咍(方言,没出息的意思)的子孙。当初,秦长华虽小,也曾跟在顾庆淞等人后面称兄道弟,混迹江湖,为正直善良的农人所不齿。
这些人在乡村集市中属泼皮无赖地痞坏种。这类流氓无产者,毛主席在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为他们把过脉,判过命。用得好,可成革命力量,如本文主人公秦长华;弄不好入了黑道,成了恶霸,会成革命阻力,如顾庆淞之流。
二斜瓜穷大笼一个,讲江湖义气。青皮少年不知愁,凡事好出风头。甫一解放,便被组织相中,耐心引导,重点培养,领上正途,入了党,不久当上了村支书。
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从建国之初到七十年代初,几乎和伟人同步,当了二十多年村头,成了颇不常见的不倒翁。
文革中,虽曾被造反派拉下过马,但不久,人家又官复原职。小小顾庄,只有他能服众,上头不得不用他,生生气煞了某些人。
不愧玩政治玩了二十多年,颇有点政冶家的涵养。不当大家当小家,在赋闲的日子里,过了知天命之年的秦长华,再作冯妇,重操旧业。卤水点豆腐,大杠压卜页,秦家半夜灯亮,沉闷的石磨声又响起来了。
其人三料个子,身量不高,却很强健。也许常喝头浆、食"蛇皮”(煮豆浆后类似锅巴的锅底垢),所以精力过人。论熬夜,小伙子也熬不过他。虽大字不识几个,但脑瓜子特灵。通庄百十户人家,用豆子到他家换豆腐卜页,来往账目全记在脑子里,不作兴讹错的。你若想算计他?个梦!
他老婆张梅子,人高马大,性格豪爽而又谦和,也是个强势的主。二强同在一个屋檐下,免不了磕磕绊绊擦枪走火。小个子的二斜瓜,常被张梅子当马骑,揪着他的耳朵让化招,“犟不犟呐?犟不犟呐?”活像在教训自己的儿子。
据好事者云,两口子在床上寻搅,总是二斜瓜吃亏,常被踹下床来。这类床帏秘事,多属编造。人家两口子的事,谁能考证它的真伪,大概率为好事者无聊的瞎嚼舌头。
和以往的庄头不同,秦长华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心不贪,手不长,不嫖不赌。具有天生的威望,所以保证他二十多年不倒。
多年来,人们从未见秦支书身上光鲜过,好像老是那么灰不溜秋的。他若和一群社员在一起,你是分辨不出来的。犹如我们在影视上见过的永贵大叔。虽贵为大国宰辅,却和黄土高原上头包白肚毛巾的普通老汉毫无二致。翻遍青史无先例,这也只有毛时代才有。
装一时可以,装几年几十年,可能吗?不是故意装穷,乃种田人的本色,难能可贵。
也未见他家砌瓦房,盖高楼。一家七八口窝在两间矮草房里,还要兼作豆腐坊,太仄逼了!他娘子张梅,虽为支书夫人,也和普通社员一样,干活挣工分。
要说特权,三年困难时期,小贪小占应该有点。体现在哪?比如他家菜粥里比人家多些米粒。盖因他家小孩有在大队保管室玩的特权,而一般社员家的小伢子来,会被保管员轰走。女人小心眼居多,定是妈妈调教的,玩偷几把米灌口袋里的小把戏。
那年月的人,哪个不两眼骨碌碌地盯着干部看啊?秦长华听到风声后非常生气,呵斥了张梅子,把老二小龙老三鸡扣子的屁股狠狠地筑了一气。
不贪污不腐化,是农村干部的硬件,他具备。所以能在顾庄稳如泰山,乾坤独大。群众服他,老实头的干部也服他。多少想出头冒尖的,有他在,难有出头之日。故有人欢喜有人愁。
平静的水下暗流涌动,自然界、人类社会一个道理。稳定与否就看当家人的本事。树欲静而风不止。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从来不乏掀桌子的。每当此时,秦长华总是底气十足,拿出他的斜瓜本性迎接挑战。“告吧!告上大天,老子也不骇畏!"甚至口出粗言,盘了盘下裆,轻蔑地说,“屌毛灰!"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庄上的一汪水就那么点大,刺头也不过几个。要说世故圆通,秦长华也真有传统农民聪慧狡黠的一面,学得一套卤水点豆腐的诀窍。
有点墨水的,让他去当小队会计、记工员、保管员之类轻巧实惠的岗位。明知小贪小占难免,如不过分,便睁只眼闭只眼。若你错会了当家人的包容,踩了红线,出了纰漏,则倒大霉了。他会动用雷霆手段,臭得你身败名裂。人们尝到了二斜瓜的手段,便如孙子似的学乖了。
有点头脸又不安分的角色,弄个大队干部给当当。这些人会假油不且地充大头,混吃混喝,吆五喝六的,全当没看见,不给老子捅篓子便罢。
他深知,林子一大,什么鸟都有。不把那些不安分的菩萨服伺好,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唤鸡还要蚀把米,甜头是要给的。你若不知趣,忘乎所以,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对不起,有你一壶喝的。咎由自取,怪不得人,这叫先礼后兵。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友。秦长华御人有术,拿捏到位。这一套不知是跟哪位高人学的,也许是他在长期基层工作中自悟的,无师自通。在战争中学习战争。高手在民间,当非虚言。
人民公社制度下,大队三大员,支书、大队长、会计。五六十年代,农村干部大都目不识丁,只有大队会计须具备一定的文化水平。秦长华正由于没文化,许多同僚被不断提拔,成了国家干部,他只能原地踏足踏。力气再大不中用,轻如鹅毛的笔就是拿不起来,他的软肋正在于此,所以常受制于人。
他明白,没文权,印把子掌不牢。吃了几回闷鼻子后,不知咋弄的,请来一位外乡司徒明理的高小毕业生吕立宪当大队会计。开了原来那个常捉弄他的人。(五十年代的农村,高小毕业可算是高学历了)小青年好掌握,小吕既是大队会计,又兼大队文书。政权人权财权文权统统在握,再不受制于人。这是天下一把手的“天鹅之歌”。从此支书生涯风生水起,有声有色,有滋有味。
至于女人,永恒话题。
在动物界,为了交配权,可以不惜头破血流,肝脑涂地。人类世界也逃不过这一丛林法则。人毕竟是高等动物,有人类文明这块遮丑布,但其实质是一样的。
在农村,除非你是窝囊废,大凡有点本事的男人,其一生至少有一二相好的。家花不如野花香,哥爱路边野花俏。小曲儿唱出了世上大部分男人的心声。
俗话说,哪个猫儿不偷腥,哪个女人不走心。世上真有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儒家装门面的话语吧。每见世上多少道貌岸然的君子,实是一肚子男盗女娼。无论男女,心里总有一块永不见天日的暗室。不然“情人”一说何来?“隐私"一词何解?
不过,民不举,官不究。民间有个约定俗成,也可谓潜规则,即只容人做得,不许人说得。裤裆里的事也是天大的事。若犯了这潜规,哼哼,轻则砸了你家三间锅,重则闹出人命来,吃不了兜着走。你担得起么?碎嘴婆娘也只敢背后捣捣鬼,嚼嚼舌,过过嘴瘾罢了。
秦长华也是个男人,凡身俗胎,真如他的宣言,怕也不见得。即使有,天晓得。他的政敌挖空心思找他的茬,这方面捉他的短,也难。这些人自己屁股就不干净,没底气。二斜瓜的滴水不漏,显示了他的绝顶聪明。
少数冒失鬼,灌了几口黄汤,便云里雾里不知死活地混充英雄好汉,酒气醺天地向人炫耀,说是搞到了某某,某某。得瑟,男人的通病。至于文人那套,在老粗们看来,好腻歪!大咸菜缸翻泡泡了,酸死个人,好生看不起。
中国人是最懂感恩的民族。历史上的明君贤臣,地方上的乡贤宿耆,总是世世代代活在人们心中,有口皆碑,传颂不绝。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时至今日,老人在闲扯时,还不时地把老支书挂在嘴上,提起他当政时,顾庄人所受的桩桩恩惠。
三年困难时期,一代人的噩梦。当惯了先进模范的秦长华,从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不知披了几次红挂了几多花,得了多少奖状。那年头,农村干部的主要精力花在催交公粮上,催卖余粮上。后来实物折款,变成催交各种名目的税款上。顾庄人信任他,给面子他,进度总是全公社第一。
五八年大跃进,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浮夸风大潮流他抵挡不了,也曾跟着冒进过。但从大食堂无奈解散,饥荒巳露头的五九年起,他便不愿再当先进。宁愿被插白旗,当起了缩头乌龟。
当了这么多年家,家底子他太清楚了。通庄百十来户,大几百人口的日子,当家人不能不盘算。不算不知,一算吓一跳。如按上级要求,过头粮一卖,通庄老小喝西北风?岂不要处处坟头冒纸烟、家家户户哭震天。想到这,头皮发麻,魂都吓掉了。心,一下子沉入万丈冰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就是一个老支书的清醒。
亩产放卫星,顾庄总是磨磨蹭蹭。卖粮指标一加再加,顾庄总是一拖再拖。拖到年底了,他干脆耍无赖,冒着开除党籍坐大牢的风险,截下了最后一批8000多斤粮。
他知道闯了大祸,上面决不会善罢干休。他做了最坏的思想准备,和大小队干部咬了指口,订立了攻守同盟。
谁叫他是支书,当家一把手。他不入地狱,谁入?路遥知马力,板荡识英雄。斜瓜性子起来了,他拍着胸脯说,“撤职,我来!坐牢,我去!"这种关乎几百人生死存亡的担当、大义,顾庄人没齿不忘。
为此,工作队入驻顾庄。他年都没在家过,蹲在公社班房里喝冷风。十几天,日夜审讯检查交待。甚至被恼怒的工作队员打了几个耳光,嘴里满是血水。
在那疯狂的岁月,法治意识淡泊,不堪回首的过往。
冒进浮夸,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庆幸在毛主席党中央英明领导下,新中国这艘航船,闯过了激流险滩,拨正航向,驶向了星辰大海。
对付软硬不吃的二斜瓜,公社也无计可施,只好以党纪制裁,让其回去戴罪立功。
这点粮,摊到人头上,微乎其微,决不能分下去。莫说大水漫灌,连滴灌都谈不上。全掌控在秦支书一人手上,全凭他的良心,视情况不时二斤三斤的接济下最需要的人。凭证是盖有木头印章上“秦长华”三个字的二指宽的纸条。
一米度三关。奄奄一息的人,一碗米汤就是起死还魂的仙丹妙药。
人们戏称,这烂木头印章,好像皇上的玉玺。他把它装在小布袋里,扣在裤腰带上,日夜不离身。
大队保管员,是他解放前一起混过的过命弟兄王忠方,孤老头子一个。事先都通过气的,谁也别想冒充。
他的集权专断,是特殊年代逼出来的一种特权。别的大队干部一斤米的批准权都没有。
食堂早已解散。五九年初冬,阴雨绵绵,人们又冷又饿。饥馑已不是苗头,而是巨大的魔影笼罩着大地。
生产自救刻不容缓。秦长华此时成天铁青着脸,一张脸上血红的眼形似恶狼,凶狠地押着蔫头巴脑的人们,冒着初冬凛冽的寒风下田拉犁,抢种二茬胡萝卜救命。犁铧上结着冰凌,人的腿上被锋利的冰凌割破,渗着淌着鲜血。
不狠不行啊,人们巳麻木,死神在步步逼近。这是一场夺命之战,季节留给人们的机会稍纵即逝。
黄肿病,时代病。死人的事,不时在邻村发生。
最艰难的六0年春荒到了,那情景,今人是无法想象的。大地刚刚冒青,凡能吃的都入肚了,和人们的脸色一样,大地依然灰濛濛一片。
饿疯了的人们,眼睛盯上了顾庄大圩几百亩胡萝卜田。他组织各队民兵巡逻队,亲自带领,日夜守护。
事后,顾庄人才明白,当年秦支书的无常嘴脸,实是菩萨慈悲心肠,棋先一步的大爱!要不是胡萝卜救了命,顾庄会饿死多少人啊。真恨不得天天烧高香,顶礼膜拜这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春荒春荒,青黄不接,饿死老娘。中国农民一提起它,便面露恐怖之色。今人太幸福了,对于饥饿已无一点点儿概念。
人们,这不是天方夜谭,离现在不过才一甲子多点,千万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疼!饭碗要紧紧抓在自己手里,确保十八亿亩粮田这根红线坚决不动摇。百分之九十也不行,饿个十头八天,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患寡而患不均",人类社会的铁律。在那资源极度贫乏的环境中,也最能考验物资支配者的智慧和良知。人们承认,秦支书大体上是公允的。哪怕地富家属,关键时刻同样雪中送炭,不可能见死不救的。他心中有数,对于重点对象,每天必上门探望慰问安抚,施以援手。
张梅子常说,这个二斜瓜好充军。目的地,两个头。一是田头,了解农情;一是门头,了解民情。人若做到了解两情,必得勤。坐在办公室里不勤,只能当官僚。为人民服务的农村干部,应当像秦长华那样,把田头门头当作办公的主要内容。
通过严峻的考验,他的威望日隆。人们不再二斜瓜长,二斜瓜短了,都改称秦支书长,秦支书短了。
他在大队部从没办公室,要找他比较难。家人怨气很大,说他们家是他的食堂客栈,并且是个不守时的家伙。张梅子常气不打一处来地对来人说,这个鬼东西,哪晓得他死到哪里充军去了!每每指着墙角的几双破布鞋,说,这个人脚上长牙,新鞋上脚,过不了几天就前卖生姜后卖鸭蛋了。八败命!
顾庄五个生产队,七个圩口,头两千亩田,都留有他的脚印。他回头会提醒一队队长老庆波,鸭栏圩要上水了。关照四队队长老泰兴,南盐塘圩有几块田秧苗泛黄,该追肥了……
庄上百十户,尤其是困难户、五保户、军烈属家,都留有他的身影。大队保管员王忠方会遵嘱拎上几斤米送上门,让人熬点米汤度命。
弟兄分家,舅太爷也解不开的结,请他来排解。秦支书一到,三言两语化解。
莫看秦支书大会小会常黑着个脸,可一见小把戏,他立马和颜悦色,笑逐颜开。他太喜欢小孩了。见到男小伢,总要笑嘻嘻地掂掂小鸡鸡;见到女小伢,总要爱抚地刮刮小鼻头。见到吃奶的婴儿,总要咧开嘴抱一抱。年轻的妈妈受宠若惊,让孩子学喊“秦支书",可听到的是含糊不清的奶音,“青一一茨一一菇!"惹得听到的人哄堂大笑,他也憨憨地笑,开心极了。
细事如一袋芝麻,难以尽数。
秦长华一生,做了许多好事,也做了一些违心的事。比如五十年代初,强拆了顾庄唯一地主的豪宅去邻村盖季阮小学。庄人不忿,屡有微辞。但用历史眼光看,那是当时乡政府的决策。建国之初,百废待兴,办教育也是件好事,不能全责怪他。他对上级很恭顺,诸如此类的事还有一些。
盖棺论定,让人心这杆秤去称吧。
秦长华参加并主持了顾庄第一次土改(1945年至1946年初,苏中解放区曾进行过一次不彻㡳的土改)穷人分到了田地。
秦长华参加并主持了顾庄第二次土改,合作化、公社化,土地集体所有。
和伟人一样,无缘分田到户、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三次土改。
时光飞逝,世事沧桑。秦长华,这朵农家的寻常之花终于凋谢,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日月之轮永动,又一个崭新的时代开启了!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