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三师十八团上海知青《青春在远方》作者合影。
两次要命的大病
田兴隆
每当我回忆40多年前的知青岁月,有些事是永远也无法忘却的,那是我生命年轮中的一次,留着深刻痕迹的坎。我曾经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准确地说,是两次要命的大病。
第一次要命的大病
1975年,我当时在十八团五·七大学(三营新建连属地)农业连(原三营新建连)任副指导员。那年上级招收工农兵学员,我经连队选举推荐、营部批准、体检合格,眼看就能实现上大学的梦想了,但是,我没想到最终还是因所谓的“需要”而被留下。那年秋收过后,三营兴隆水库水利工程会战,由我带领农业连和“五·七”大学科研连的部分青年作为突击队上了工地。约11月底,我回连队后就觉得身体有点不适,似乎像感冒,我起初没把它当回事,后来,开始发烧、头疼、腰疼、恶心呕吐、全身痛等,我已无法坚持上班,只能卧炕休息。
当时连队卫生所卫生员是上海知青陈文荣,我和他在上海市是同一所中学的,在连队又在同一个宿舍,铺挨铺,他挺关心我的,见我生病发烧后便及时给予治疗、让我吃药打针,并注射青霉素和镇痛类药。当时药物紧缺,青霉素是治发烧最好的药了,开始,我一天打一针,照理说,注射青霉素后,高烧应该降下来,但我的体温继续上升,由此,我改为一天打两针,但是,高烧还是未退。那年12月2日半夜,大家都睡着了,我由于高烧,再加上炕热,我口渴的要冒火。宿舍里没喝的水,我又不忍心叫醒身边的室友,便硬撑着从炕上坐起来,穿戴好以后下炕走出室外。我走到稍远处一片较干净的雪地,扒开雪面,双手捧起两口干净的雪往嘴里塞,这时候的感觉是一冷一热,说实话,还真不好受,再加上室外太冷,于是我赶紧回屋。
12月3日晚上,主管后勤的副连长年发跑到宿舍来看我,他在问了我的病情之后对我说,“你这么撑着不是个事,还是赶紧上医院吧”。我说,“可能是重感冒,陈文荣已在给我打青霉素了,过几天就会好的”。年副连长听着我说的话,沉思了一会,他说:“你会得出血热吗?你还记不记得去年,24连机务副连长得出血热死了的事吧。”我一听到“出血热”三个字,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我心里真的害怕。年副连长见我不吱声,他再次对我说,“你还是赶快去医院吧。”我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于是,我穿好衣服下炕,只见年副连长朝宿舍里的知青一挥手, “上公路截车!”
这是一条从双鸭山市直达富锦的省道,我们连就紧挨着公路。每年冬季,即使在夜里也有运煤的解放牌卡车从连队经过去团部。我们上了路,不一会儿,只见远就有灯光撕破夜幕呼啸而来,年副连长率领众知青一字形排开,大家的双手都纷纷向远方而来的汽车不停挥动,汽车开始减速了,车距在离众知青只有20来米远时,年副连长让大家都靠边让开!这样做是为了避开危险;没想到的是,汽车缓缓驶到我们跟前,突然,又加大油门,只听“轰”地一声,车辆扬长而去。大家面面相觑,只听到有人在暗里骂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见西面有灯光闪烁,有车过来了。只听年副连长说,“这回大家都手挽手,不能再让它走了,大家都别怕。”说完,年副连长让大家手挽手站成一排,他自己站在大家的前面。卡车在远处好像看到了我们,车辆开始减速,车辆渐渐临近。我们手挽手谁也不让,逼停了这辆车。司机推开车门探出头大声呵斥,“你们不要命啦!”这时候,年副连长走上前去。“老年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呀!”巧了,没想到他俩认识。年副连长跟他打招呼说,“这不有病人急着要送医院嘛,你得帮忙!”“行,上车吧。”随即,陈文荣扶着我一起坐进驾驶室。热心的司机把我们送到了团部医院急诊室门口时,已经是晚上的10点了。室外零下30℃左右。
我被扶着进入急诊室,护士给我测体温,39℃多。当班医生听了我的自述,又对我进行了检查,医生检查了我的眼结膜、口腔、前胸、后背。医生检查后已基本确认我患了流行性出血热。接着,又对我的血、尿作了化验,后来,我被安排住进了传染科病房。我一进到病房里,当班医生就开始为我挂点滴。
第二天,我因高烧不退,医生又改用酒精浴为我进行物理降温。流行性出血热在医学上又称为肾综合症出血热,其病毒主要由野鼠等传播,患者一般都有野外作业接触史,青壮年发病率高。典型临床分为五期:发热期、低血压休克期、少尿期、多尿期及恢复期;主要表现为感染性病毒血症和全身毛细血管损害引起的症状,比如,有发热(38℃-40℃)、三痛(头痛、腰痛、眼眶痛)以及恶心、呕吐胸闷、腹痛、腹泻、全身关节痛等症状。皮肤黏膜三红(脸、颈和上胸部发红),眼结膜充血、口腔粘膜、胸背、腋下出现大小不等的出血点或瘀血,或呈条索状、抓痕状的出血点。据目前百度关于出血热的介绍,病死率高达20%-90%。该病因体内病毒量高,肝肾等主要脏器功能损害严重者愈后也差。
我住院期间,连队派上海知青黄敏前来陪护。虽经医生精心治疗,而我的病情还是日益严重,出血点在增多,由点滴状发展到索条状、块状;从眼结膜、口腔粘膜到前胸后背腋下、臀部均有出血状;从皮下出血到黑便出血;从腹腔脏器感染到胸腔肺部感染;肺出现了哮鸣音。
出血热的典型5期我都经历了,我高热期过后进入低血压期。记得那年12月6日,低血压到过90/70mmHg,人虽然有昏沉的感觉,但未发生过休克和昏迷。低血压期刚过去,我的血压却未恢复正常,而且,直接发生高血压了。那年的12月10日为160/110mmHg; 12月11日为180/130mmHg;12月12日升到200/110mmHg时,我头疼的似乎要裂开,眼睛疼得有一种突出眼眶的感觉。当时,我的头和眼痛压过了其它的痛,当时,我实在难以忍受,我请医生一定要给我想办法。医生商量后跟我说,他们用药如果没办法控制,那只能请针灸科的医生来给我扎针试试。我小时候就怕那长长的银针,但在这时候的我已经没了惧怕,而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针灸,就是从那天经历的。
我记得入院后一星期左右,一天,有几个连队的同志都来医院看我,当时,黄敏正好有事不在病房,他们几个进了病房后,眼睛扫过一个个病床,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认出我,只有当我招呼他们后,他们几个人这才呆呆的看着我。他们看我的那种眼神是无语状,我知道这是我浮肿的缘故,所以,他们有点认不出我来了。我说:“是不是我有点浮肿变样了?”他们点点头。
我还记得当时我故作轻松地和他们说,“没事的,会好的!”其实,我心中真不知到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那天如果没有年副连长对我的规劝,如果我当时没有听年副连长的劝,我可能已经“挂”了。
那天,来看我的同志给我带来一封家信。知青岁月,家信是我们和家人相互寄托关心、思念、亲情的纽带。我珍惜每封家信并及时回信;我计算着何日能够收到来信,若超期的话,双方都会担心的。那年,我父母已经60多岁了,我们家就我一个人下乡,他们特别关心我,我不能让家里人为我担心,我更不能让老父老母亲为我担心。我记得有天晚上输液结束后,我是趴在病床上给家里写回信的。当时,我跟往常一样,写信给家里报平安,我说我身体很好,不要家里为我担心等。我当时写信时,浑身的疼痛,连眼睛都睁不开,我对生命的去留无知。像这样的心绪撞击着我,使我心中隐隐作痛。在那天晚上,这种心情我深刻地感受到了。我不知道这封信寄出去以后,我的生命能否坚持到父亲的来信。我孤身一人,说没了就没了,只是我的老父老母受此这样的打击,他们会怎样活下去。后来,我就不敢往下想了。
我感恩生命之神的顽强,我更感恩有那么多的“贵人”给予我战胜病魔的勇气和能量。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第十八团医院传染科,治疗出血热治愈率是很高的。科主任张滨生医生、副主任关大勇医生都是哈医大的高材生,都是治疗出血热的专家。尤其突出的是张滨生医生,他当时是省和国家出血热专家委员会成员。
我发病入院时,二营上海知青小魏也因出血热在住院。他当时的病情比我还要凶险。有一天,护士告诉我,小魏吐血吐了有半痰盂,人已昏迷,医院已出具病危通知。连队已经通知他的上海亲人,并已经在为他准备后事了。当时,张滨生医生没在医院,他被应邀到佳木斯市抢救市政府一位领导。当小魏病危的消息上报到团部以后,团党委连夜开会,我团知青因出血热病危,而我们自己的出血热顶尖专家正在抢救兵团范围外的病人,如果发生万一,我们无法向知青和知青家长交代!于是决定,马上派车前往佳木斯把张医生接回来。
由于团党委的英明决定,张医生的高超医术使小魏起死回生!当时,我的主治医生是关大勇医生,他对我的治疗非常尽心。张医生回来后,也到病房来看我,并且参与对我的治疗。
除了两位主任医生以外,科室中的其他当班医生、护士对我也特别关心,比如,我因为大量输液出现浮肿,静脉针从手背、手臂到脚,找不到扎针的地方,护士每给我打针就特别紧张,而且每次要扎好多针,有时对准血管了吧,却因为过于紧张又把血管扎穿了;如果她们能扎针成功,我就为她们高兴。有时,她们也确实努力了,还是扎不好,她们就把护士谭淑清叫来。大家都叫她谭姐,谭姐的美称是“谭一针”,名副其实。谭姐多次对我说,你要扎针时就让小护士去喊她。我说,小护士也需要提高的机会,她们如果觉得自己实在扎不好,她们会去找你的。
谭姐对我的关心是一种温暖,我忘不了。我还忘不了许多关心和爱护我的人,他们都是我的贵人,其中,章黎明大姐如同我的亲姐,她是上海知青,是我们同校的68届高中生,当时,她在团部任青年干事,当她听说我病了便来医院探望,言谈之中,她更加关心我的饮食。我流露出对上海青菜的思念,不可思议的是,没几天,她就带着烧好的绿色蔬菜来医院看我了,我真不敢想,当时的气温应该在零下30℃左右,就我所知的整个十八团,都不可能会有绿色蔬菜。那时候还没有大棚蔬菜,物流也没有像今天这么发达;后来,我打听到,她是想尽办法通过佳木斯市的朋友给买来的,这让我太感动了,至今想来,心里还是暖融融的。
我记得那年12月3日入院,经抢救治疗,我的病情日渐好转,到了那年的12月29日我出院了,医院给我开了30天病假,我由连队上海知青陈文荣和黄敏一起护送回上海作短期休息。
我们在大连换乘船,我们上了一艘到上海海运局的客轮,在船上,陈文荣主动去跟船医打交道。开始,船医对他说,你不要瞎讲,啥个出血热,是猩红热吧。当陈文荣把我的出院证明递给船医看时,船医才相信,上面写着:重型典型流行性出血热。
船医马上随陈文荣来到我床前,关心地询问我的身体状况,说,如果有不舒服马上找他。记得他还说,上海医院医生对出血热是有点怕的,病死率高。当时上海在全国排名是第12位。其他疫病死亡率在上海的排名都没有这么靠前。
我到家后,家里人才知道我在东北生了一场大病,于是把我的病情通知了部队参军的二哥。我二哥的部队驻地当时在江苏阜宁,那年,部队也有好几个战士因患出血热病而死亡。我二哥跟部队首长请假,首长破例准假,让他回上海看我,就这样,家中的父母才知道出血热病竟是那么的凶险。
第二次要命的大病
第二次要命的大病距第一次大病出院后仅8个多月,那是在1976年的9月。那年,我回到连队后大家都挺关心照顾我的,比如,春播、夏锄基本上都没让我上阵。接着麦收来临,由于连队没有晒场,麦收晒场借在三营营部。当时,连领导班子分工要有一个人去分管麦场。我在连里休息半年多了,感觉自己身体应该好了。另外,连领导班子里就我一个是青年,又是独身,其他都是有家室的。这样一来,整个麦收我就在晒场里度过。我们住的是仓库,在水泥地上铺些麦秸,然后再铺上炕席就当床了。麦收也是一个龙口夺粮的季节,天气多变。在晒场上的活,主要是摊场、抢场、灌袋、装车等,这些活我都跟大家一起干。白班一起干,夜班正常后我才能休息。等到小麦上交粮库后已经是9月份了。
我回到连队后,开始感觉有气无力。当时,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之际,连队要搞悼念活动,我也坚持着张罗;到了那年的9月14日,我开始发烧,我感到头痛、腰痛、呕吐,全身不适。经连队卫生室进行退热止痛药治疗还是无效。到了那年的9月18日,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就让连队的胶轮拖拉机送我去团部医院。
我经医院内科和传染科检查,很快就被确诊为“肝肾综合征”。肝与肾都出问题了。肝肾在医院要涉及到两个科室,当时,传染科当班医生我不认识。医生说,你急性肾病要赶紧去内科救治,否则会有生命危险。而内科当班医生则强调,你是急性肝炎带有传染性,我们内科无法收治你。我听两个科室的医生说的都有道理。当我再次回到传染科时,正巧,我碰到了张滨生主任,他看到我很吃惊,问道,你怎么啦?我就把两个科室的检查情况跟他汇报。他听完,马上吩咐传染科给我安排病床,收治入院。随后,张医生又问我,你怎么会犯病的?我就把我参与晒场麦收的事跟他一说,他几乎叫了起来,“出血热恢复期要一年!你怎么可以干体力活?而且还是重体力活,你不要命啦!”。我当时听了,感到有点委屈,也没人告诉我要恢复期一年啊,我自己又年轻,我还真不懂病需要三分治、七分养的道理。
就这样,我又一次面临这要命的大病。肝肾综合征治愈率低,死亡率高。这两种病有点“冲”,比如我刚入院时,肝功能黄疸10个单位,谷丙转氨酶200-250单位。我由于肾的状况不好要先治肾,几天后黄疸升至35个单位,谷丙转氨酶升到470个单位了。医生要根据肝肾的不同状况适时调整治疗方案。无论是肝或是肾,有一样衰竭就没得活了。
俗话说祸不单行,我得了如此要命的大病,更要命的是当时药物奇缺。张医生跟我介绍了缺药的情况后,明确跟我说,即时他们尽可能多给我用点药,但肯定也无法满足我治疗的需求。我相信他说的话。治疗出血热时张医生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让他告诉我,治疗需要哪些药?我好写信告诉家里,请他们帮我弄药。我当天就给姐姐写信,请她帮我买药,并特别嘱咐,我生病的事千万不能告诉其他兄弟(他们跟父母住一起),更不能让父母亲知道,我不想让老人为我担忧。
我姐姐收到信后,她想尽办法以最快的速度给我买了一批药,通过航空急件给我运来。在我住院病历医嘱单上,相当大部分是“自代”药。当家中药未寄到前,我尽力托有可能搞到药的朋友去弄药,比如,当时在三营营部医院的牙医章忠良同学,他是上海知青,我们是校友,下乡初同在21连。章忠良通过师医院的朋友搞到一点后马上给我送来,虽然不多,但真的很不容易。在我病况很危急时,张滨生向医院申请了三粒牛黄丸。当时这种药作为抢救药,科主任无处方权而必须向医院领导申请、并经医院领导批准才能使用。当护士把这些情况告诉我时,我满含热泪,我想,在今生今世的十八团医院,我遇到了那么多的好心人,包括医生和护士。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们才好。时隔多年,那些感人的场面还历历在目,让人难忘。
就这样,我在重病期间又逢少药的情况下,经过张滨生、关大勇等医生两个月的抢救治疗,使我度过了危险期,我的肝肾都有所好转,不久,达到了基本正常。经团部医生商量和建议,与其因为少药无法快速好转的在农场医院治疗,还不如回上海继续治疗,这样更有利于疾病的治愈。在出院前,团部医院还为我作了全身检查,确认我路上不会出现问题后,于那年的11月18日给我办了出院手续。张滨生医生在我的出院小结结尾处写明:“仍需进一步治疗,休息叁个月”。
这一切苦难在过去之后就不再是苦难;而是更难得的经历,它让我感受到了十八团医院曾经给我的温暖,如果没有他们高超的医疗技术和严谨的科学态度,我不可能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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