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小红书
老姑
文/徐清波
虽然叫她老姑,可后来才知道,她并不是很老,她只大我十岁。叫她老姑,是以街坊辈论的。
老姑是离我家不远的邻居,姓刘。从我记事起,我和她很少有交集。可母亲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她经常来我家,目的就是来照看我。据推算,那段时间也就是我一岁到四岁期间,因为四岁时我就隐隐约约记事了。
那时老姑也就十多岁,但很多年来,在我的潜意识里,老姑就是一个老人。
老姑的父母生了五个女儿,没有儿子,老姑排行老三。老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亲,一个柔弱的母亲拉扯五个孩子,其家境可想而知。
老姑没上过学。她从小就帮母亲下地干活,干完活就往我家跑。我母亲说,老姑一来就抱起我来,在家里或天井里来回走,久久舍不得放下,那亲热劲儿都胜过她这个当娘的了。后来我学会走路了,也会拿着家什玩了。一次我拿着一只瓷碗玩儿,一不小心瓷碗掉地上摔碎了,我受到父亲严厉的训斥,并且挨了几巴掌。母亲看到老姑在一旁难受得流泪了,好久才恢复平静。母亲听到老姑喃喃道:“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可爱,怎么舍得打……”
因为老姑,母亲在我身上省了不少心。母亲担心老姑因为我而耽误了自己家的营生,曾多次提醒过她。母亲说,老姑很愿意来我家,和我在一起时,老姑看起来非常开心。
然而,到底还是因为我,发生了一件令老姑及其家人不愉快的事。
在那个年代,正常人家生存得都极其艰难,何况老姑这种家庭。那时,村里的不少人家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几乎都处于半饥饿状态。凡是能入口的都成了赖以裹腹的食物,包括各种野菜,各种树叶,甚至坡里的各种野生动物。那天上午,老姑的任务是去东坡挖野菜。可她背上篓子,没有上坡,而是径直来到我家,逗我玩了很久,接近晌天,才想起挖野菜的事。结果,那次老姑挖了很少一点野菜。
那天,老姑家里已经没有储备的食物了。午饭,全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老姑和几个姐妹的菜篓子里。老姑的行为导致了一家人饥饿程度的增加,这难免引起家人的不满,老姑因此受到了责备。我母亲得知这一情况后,给老姑家送去一瓢地瓜面。老姑的母亲说,不知道老姑去了我家,知道的话就不会责备她了。
这些事都是母亲告诉我的。每次说起这些事,母亲的语气里总带着无限的感恩。我听了这些事,除了感恩,还有发自内心的温暖。虽然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太多与老姑的交集,但我始终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我,祝福着我。
为什么从我记事起与老姑没有太多的交集?这个问题,母亲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针对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可能性,最大的可能性是她和我不属于同一个族群。在农村,即使现在,经常一起活动,来往频繁的大都在族群之内,不管群内成员之间的关系如何;再一种可能性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不再适合带着我玩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带着邻居家的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走在大街上,难免让人感觉不合时宜。
当然,这些猜测都是最近几年做出的。以前,我不知道老姑的具体年龄,而只是笼统地认为她辈分比我大不少,年龄也肯定比我大不少。
从我记事起,母亲无数次说起老姑,每次都像是在说故事。我很愿意听母亲说这样的故事,因为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我才能了解一点我记事以前的事。母亲说,老姑的大姨就是她娘家的大娘。母亲嫁给父亲,媒人就是老姑的母亲。母亲说,老姑的父母都是忠厚老实之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全村的人都在喊“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唯独老姑的父亲不喊,不但不喊,还背地里说“风凉话”,为此,他受到了“革命群众”猛烈的批斗。在一次被批斗后,老姑的父亲回到家中,趁家人不在,上吊自尽了。
老姑的家我去过很少几次,说实话,在她家里我有点恐惧。老姑家的房子共四间,室内的地面比室外低不少,从家门进入正间,虽然整个空间不是很大,但上下空间有点夸张地空阔。这不只因为地面低,还因为正间的那根大梁没有了。能够看得出,这根大梁是被截去的,因为大梁的两头还留在南北两道墙里。
从我记事起,每次进入老姑家,一进家门,一抬头,我仿佛觉得那根大梁还在,仿佛看到大梁上垂着一根绳子,绳子上吊着一个人。所以,我从来不敢在大姑家逗留太久。
老姑家的大梁没了,屋没有坍塌;老姑的父亲没了,这个家最终也熬了过来。老姑家的艰难在全家人的脸上没有表现出来。老姑长得很像她母亲,慈眉善目的,娘俩的模样总让我联想到观音菩萨。
后来,老姑嫁给本村一个彭姓男子。按街坊辈,男子比我长一辈,我不知道应该叫他叔叔还是老姑夫。
我从十三岁起就在外上中学,上师范,然后在外工作。在我刚参加工作时我父母也不在这个村居住了。但是,无论走到哪里,我始终忘不了这个地方。可以说,这里是生我养我之地,是我永远魂牵梦绕的地方。这里有我同根同祖的亲人,也有我曾经朝夕相处的乡亲。而最让我思念的,莫过于这个异姓的老姑。我常想,在这个纷繁复杂物欲横流的世界,有几个人会真心对自己好呢?我敢说,在老姑那里,定能找到答案。
几天前,也就是去年的最后一天,我去了老姑家。
老姑现在住在村前。去她家要经过她娘家的老屋。她娘家的老屋现在住着她的堂弟。我开车经过她娘家的老屋时,看到一辆面包车停在街门口,车旁站着她的一个堂哥。我停下车,下车和她堂哥打招呼。我看到面包车侧门开着,车上有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她堂弟。她堂弟歪着头和我打了招呼,然后说,几天前寻思把正间扎个天蓬,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下来,腿摔折了。去医院住了几天,要过年了,虽然没治好,还不能下地走动,也只得先回来。
我帮着把担架抬下来,抬进屋里,放到西间的炕上。站在西间,通过房门我抬头看到,缺少大梁的正间还像以前一样,横向比较拥挤,纵向很是空阔。老姑的堂弟说,他是在南墙上的梁头上钉钉子时从凳子上掉下来的。
我突然产生丰富的联想,我的心里开始翻江倒海。多大的委屈能致使老姑的父亲悬梁自尽?你采用这种方式,选在这个地方,这给你的亲人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五六十年的时间,残存的横梁的两端为何一直暴露在一家人的视野之内,而不采取任何遮掩?如果圆明园遗址的保留是为了唤醒国人的国耻意识,那这残存横梁的两端的长期暴露是为了什么?住在这屋里的人的心灵伤疤会不会被一次又一次地被揭开?
也许老姑的堂弟也意识到了这点,才突然想扎一个天蓬。但他是否和我一样想的更多?他是否想到,在这个室内不大的空间里,一个冤魂一直在不停地游荡?
这个年龄,我不再像小时候那么胆小。现在我的心里想的最多的是关于人生,关于人性的问题。
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此时我宁愿相信鬼魂的存在。我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老姑堂弟的摔伤与游荡的冤魂没有关系。
就在这栋屋里,老姑生活了几十年。单从这一点,我断定,老姑的一生太不容易。
我到老姑家时,她的家人都在。她与老公和儿子住在一起。儿子结婚多年,孙子上初一了。
看到我,老姑很高兴。她久久地打量我,一脸的慈祥,满眼的关爱。她叫着我的乳名说:“看到你我真高兴。再来不要带东西,来了,让我看看你就行了。”
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用这种语气,对我这么说话的只有两个人,除老姑之外,另一个就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三年多了。当谈起我母亲,老姑带着伤感说:“你娘真好。听说她走了,我难受了好长时间。你娘真好,街上没有不说她好的。”接着又补充说:“你就随你娘。”
当谈起老姑的孙子,我问他学习情况,老姑的老公说:“还行,就是语文和英语差点。”我说:“语文和英语有问题等我帮着解决,我就是学语言专业的。”当我问孙子的总分在班里排名,老姑的老公说:“班里第一名,级部也是第一名。”
我吃了一惊:“这么厉害啊!这样的孩子,弱科也不会差到哪里。”
老姑说:“不如你当年。你小时候是被公认的神童。”
我想起来了,在我上小学时,大人们议论我时,确实有用“神童”一词的。我自己根本没拿这当回事,我知道都是说着玩的。我自己一点也没感觉到有神的地方,没学过的字词,没做过的题型我照样不会。
后来听母亲说,最先把“神童”这个词用于我身上的就是老姑。
不过,我上学时成绩确实不错,不敢说比老姑的孙子好,起码可以说有点相似。
老姑说,孙子是她一手带大的。我在想,老姑带大的孩子为何容易学习好?难道是纯属偶然?
不见得!也许老姑身上带有一种东西,对于懵懂的孩子的智力发育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如果真的这样,那么,在我还不记事时老姑照看我的那三四年,对我的整个人生一定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庆幸此生中遇见过老姑。心存感恩但我从来没说一声谢谢,就像我没对母亲说过一声谢谢。
父母都没了,就是想回家也不再有去处。将来的日子里,我打算多去老姑家走走,不为别的,只为让她看看我。
本期作者:徐清波

作者简介:徐清波,男,青岛平度人,中学高级英语教师。教书之余,好舞文弄墨。近几年,在各类报刊及网络平台发表诗文几十篇。现为青年文学家作家理事会理事,《茌平文苑》认证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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