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骂主

高全成

      如果说《水浒传》是封建社会农民起义的形象化的教科书的话，那么《红楼梦》就是封建大厦逐渐崩塌的形象化的日志。

      对将倾的大厦，曹雪芹不像革命党那样恨不得它即刻轰然倒塌，也不像顽固派那样竭诚修缮幻想使其永世稳固矗立；而曹雪芹不想它倒塌，却睿智地预见到“忽喇喇似大厦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于是情不自禁地，“一把辛酸泪”地哭出了富丽唐皇的大厦将要颓然而塌的哀歌。

      曹雪芹形象化地展示封建大厦倒塌的具体过程中，精妙地渗透进大厦倒塌的原因。

      外部的原因写得隐隐约约；而内部的则由浅入深地多角度、多层面地揭示出根本原因——腐败。这是封建家长不能也不愿解决的问题。

      曹雪芹在惋叹贾府之“不幸”的同时，还很恳切地对世人做了一些善意的提醒。

      识人用人方面来看，大人物“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的孙绍祖，这是明的；落井下石、阴险狡诈的贾雨村，这是暗的：这些读者皆知，毋庸赘言。

      从一些小人物身上也能看出曹雪芹殷殷的提醒之意,比较明显的是焦大。

      借酒骂主子的焦大，是曹大师按照创作目的之“身”而定做出来的独一无二的人物形象。

      若从贾府海选一个敢于当着主子之面揭露主子丑恶的人，悠悠几百人，唯有焦大。难道焦大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非也！他无亲无故，不疯不傻，却有强大无比的仗恃——救过太爷的命。但是他“却仗着这些功劳情分……一味的好酒，喝醉了无人不骂。”

      其实——

      焦大骂得有理有据。因高级奴才大总管赖二，派事不公，欺软怕硬，焦大才骂他“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因背恩负义的小主子贾蓉要“使人捆起来”，焦大才骂他，“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焦大被彻底惹急眼了，也就以命相拼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焦大骂得尖刻无比。“偷鸡摸狗”虽是借喻说法，却是极为严厉的斥责。封建人伦的败坏，就是封建大厦的制度的道德的支柱的摧折，焦大一针见血地骂到了贾府最为要害的问题。

      焦大骂得言简意赅。“爬灰的爬灰”， 即上层的男的，没一个好的；“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即下层的女的，没一个好的；合言之：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没有一个好的，概括无余，一网收尽。

      作者转述完尤氏语后，“留白”，让读者自己想。当然想不行由你，想多想少也由你。

      我想——

      首先，这些话，作者为何不让也知其事的凤姐说呢？以她的口才不是讲得更加惟妙惟肖吗？

      在对第一手材料的把握上，凤姐确逊尤氏一筹，因为凤姐毕竟不是宁府的人。再者，凤姐口才虽卓然高于尤氏，但以其秉性很可能不屑于详讲，甚至按她的釜底抽薪之法，早就“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

      其次，焦大从小儿跟着太爷出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了，偷了东西给主子吃；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自己却喝马溺。

      作为宁国公重孙媳的尤氏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呢？大概主要是在餐桌、枕边等处由贾珍详细且多次告知的：贾珍如何得知的？大概主要是他那个“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的老爹贾敬，在“如今”之前还顾及自己一个老家奴的大恩，讲给自己儿子听的；而贾敬也是从其爹贾代化那儿听来的。由此看来，宁国公的子孙们并没有忘记或者不承认焦大的功劳；但是，他们对待焦大的实际态度又是如何的呢？赖二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地派焦大半夜三更去送人的苦差使，是因为其主子尤氏认为焦大“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吃醉了，无人不骂”；众小厮敢“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是因为领了其主子贾蓉的授意。

      于是，议者多把板子打在宁国公的子孙们身上。其实，宁国公自己也没有把焦大摆到应有的位置，这才是导致焦大悲剧史的起点。宁国公承认焦大是功臣，但是又把他牢牢地拴在奴才的“马厩”里，因为他没有从根本上认识到焦大是贾府的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他本可以给焦大发类似“丹书铁券”样的凭证，把他供养起来，让他成为贾氏家族光荣史的活教材，时不时地让他讲家族立基者九死一生的故事，作创业艰难的报告。这样，对减轻家族腐败的程度、延缓家族腐败的进程肯定有重要作用。

      焦大骂主，并不像《三国演义》中诸葛亮骂死王朗那样，焦大是个老粗，是以骂主的形式达到保主的目的的。为了保住贾府来之不易的家业，“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他骂的时候并未失去理智，还只言说出“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多么忠实的奴才，又是多么地大仁大义！

      鲁迅在《言论自由的界限》中说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

      的确，贾府中未喝醉酒的众人都醉了，喝醉了酒的焦大独醒！

      焦大是个悲剧人物，更是贾府由盛而衰的无可替代的见证人。

作者介绍

      作者简介：高全成，淄博一中高级教师，曾获山东省优秀教师称号。出版专著《简易古诗助读》。

刘般伸，特型演员，著名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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