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新媳妇
文/ 张云玲

“中国文化最根本的东西都保存在乡间。” 在我的老家皖南,一个叫苍山的小山村,那是一个风景秀丽、乡风文明、文化底蕴丰厚的地方。打小在那里长大的我,记忆中有一个不成文的习俗就是请新媳妇。
一个村子几十上百户人家,无论谁家娶了新媳妇,整个村子的每户人家都要轮流把新媳请一遍,照村里人说法这叫认门。
认门期间,新媳妇可以连续被请一个多月甚至更长时间,且在这些被请的日子里,新媳妇是不用下地干农活的。

从新媳妇娶进门的第二天起,天不亮,到新媳妇家排队请新媳妇的乡亲们,就把贴着大红喜联“一世良缘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成”的院门,围的里三层外三层,那情景比过年还热闹。大家一边喝着红红的米糖茶,一边听准婆婆笑逐颜开扳着指头细心安排,主妇们在记下自家的日程后,就高高兴兴地分头准备。
那时候(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家乡农村还比较贫穷落后,人们的生活水平基本还维持温饱水平。一天三顿,主食上顿红薯下顿红薯,在这样一种窘迫的生存条件下,极爱面子又热情好客的乡亲们,要在家里请新媳妇,没有半月一月的准备,是无论如何操办不起来的。但是,无论如何新媳妇是必须得请的,且待客标准丝毫不能比别人家差。
我那时候十岁左右,远离青海的父母随奶奶在家乡上学,不知道大家为请新媳妇,费多少时间,伤多少脑筋,变卖家里多少鸡蛋、柴禾,动用平时多少不能动用的东西。反正那时候全村无论谁家请新媳妇都少不了我。我是饭桌上最小的陪客,这种待遇村里也只我一人享有。我常常是中午放了学才走到村口苇塘(请新媳妇都选中午),村里的大娘大婶或大姐小妹的猛不丁拉了去当陪客。

每次是新媳妇还未到,陪客的姑娘、年轻媳妇(绝不能有男士)已经提前到了,我一进屋,请新媳妇的任务又自然像从前一样落到我的头上。我放下书包,一蹦三跳接了任务,踩着石板小道,熟门熟路过小桥穿小巷往新媳妇家跑,不管三七二十一,离家老远就远远地喊了新嫂子或新婶子,走近就“咣”地一声推门进屋,那穿着老式对襟红上衣,绿裤子,盘腿静坐在红底牡丹图案棉被中间的新媳妇一听,赶紧撩开床帐,她身边的新女婿一见定是闪电样地挪开。直到再走近了,我再喊声新嫂子或新婶子,那新人才小声应答,然后起身穿上手工缝制的软底红布鞋,在一面小圆镜前照照,又捋捋乌黑粗大齐腰长的大辫子,这才轻轻迈出门槛。
出得门来,新媳妇照例要去向公婆告别,婆婆定不忘交待她一番做客的礼节,去的是谁家,到了应该喊啥,千万不能乱了辈分,吃饭时要懂得礼仪、规矩等。我在一旁早听得不耐烦,转头捉蜻蜓、逮蝴蝶跑远了。 
新媳妇请进门,分主次落座,一阵主客礼让寒暄过后,饭菜上桌。那时谁家请新媳妇基本都是八大碗,若在平时,大家肚子里少油无盐,一见准会不管不顾大嚼大咽,但这会儿陪新媳妇无论如何要吃得斯文讲究,小心谨慎。暄腾腾的白面大馒头拿在手,先掰下半个,吃时一点点揪着往嘴里送,咀嚼时尽量不发出声响。陪客的人,不能随便拣菜,要等主陪三番两次劝让后,新媳妇动筷其他人才能跟着动筷,新媳妇放下筷子后,你要跟着迅速把筷子放下。接下来,又是一轮劝让,又是跟着新媳妇一起将筷子拿起再放下。这样三番五次,待桌上每个菜都被主陪客套地劝让一遍,又请新媳妇每样都尝过一遍甚至两遍后,新媳妇这时无论吃饱还是没吃饱,都会带头放下筷子,不再进食。在新媳妇放下筷子后,其她陪客跟着放下筷子,接着懂事理的新媳妇,会主动向主人家问一些家常,或起身到屋里屋外走走、看看,接着退席的时候到了。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一个春日的当午,我刚一放学,就被二大娘的闺女小燕堵在村口的苇塘,她说她娘说的让我中午放学到她家陪新媳妇。
小燕话一出,我望着树上新长出的柳芽,竞答应得疑疑迟迟。她家我从未去过,但她家穷是村里出了名的,她爹是订鞋匠,长年在外,奶奶七八十岁,眼睛不好使,关键是她娘,听说她生第四个孩子时,挑水刚到家,就把孩子生在锅灶边,自己给自己接生。每次和小伙伴一起听到这,总有人撇嘴,小小的我跟着别人也觉得她娘邋遢且其脏无比。所以,我从未去过她家,现在,是去还是不去呢?一抬头,发现二大娘已等在村头的苇塘边了。见了我,她不容分说,生拉硬拽地把我拽回了家。

进门,新媳妇已请了来,客人到齐,饭菜已经上桌。 天哪!竟也是八大碗,且比别人家的都要丰盛,有的菜在别人家从未吃过。猪肉炖粉条、水汆小面鱼、快烩绿豆饼、白菜丸子、海带烧肉、干豇豆角扣肉、干烤小黄鱼、香椿炒鸡蛋。主食是点了红点的雪白透亮的白面馒头。
这一桌美味,每个菜好像都是我爱吃的。在我将馒头拿在手时,不由仔细打量房里的陈设,屋子虽小,但一点也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邋遢,床上整齐叠放的棉被别人家少有,二大娘身上的穿着像换了个人,一改往日邋遢样,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乱,白净的圆脸乐哈哈的,上身穿蓝色碎花褂子,虽有些旧,但洗得极干净,那样子有点像京剧《沙家浜》里的阿庆嫂。她招待客人周到实在细致。 送走新媳妇,我上学就快要迟到了,二大娘见了,慌得摸出一个馒头塞进我的书包,又抓一把小黄鱼放在我的手上。做完这一切,她才放心让我走出家门。
走出家大门不远,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心里好生难过,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千里之外远在青海的母亲。此时,我有许多话想对母亲说,对了,全是关于二大娘的。以前,我不该那样瞧不起她的,其时,二大娘,她才是我们这个村最能干最漂亮最善良的女人。
我喜欢二大娘,更喜欢她做的饭,啥时候她家请新媳妇,我再去做客。这次一定不请自到。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张云玲,祖籍安徽省宿州市。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创作班学员。1993年开始文学创作,曾获鲁迅文学院散文、小说创作竞赛二三等奖,著有散文集《雨中行》《瘦荷》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