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寡妇矶
文/廖静仁

在我的老家,曾经流传着一首民谣:“资水七百里,险滩八十一;炸平乱礁滩,新建一处堤;滚滚激流中,昂首寡妇矶;造福驾船人,浪打矢不移。”说的就是由我奶奶一个妇道人家,主持修建的那条百米长堤和那座高高的黑礁色石矶。口碑无字,却一直流传在民间。我想奶奶若是地下有知,也一定会备感欣慰的。只是,我奶奶当年豁出性命也要成就这件事的时候,或许根本就没想到会有后人把自己的冒失举动编入民谣;而从悲痛中醒过神来所想的只是为死去的男人争一口豪气,为自己的儿孙后代再驾毛板船时,清除一大隐患……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一个秋高气爽、云淡风轻的日子。资水自春末的桃花汛始,已经尽情地渲泄了数月,直到中秋的边缘,狂涛骇浪才得以逐渐平息。如今,她终于像一位产后的慈母,虽然身心疲惫,舒缓的波纹细浪间,却似乎溢着浅浅的笑意。父亲就领着我们姐弟,亲自驾着跟随了他半辈子的红帆船,来到了我家左侧崩洪滩下游不远处的乱礁滩。只是,乱礁滩早已没有了乱礁,宽阔的江面上,仅留下了一条用黑褐色礁崖垒砌的长堤和一座拥有着凄惨名字的凛然屹立于石堤之上的“寡妇矶”。那时候,年幼的我对于这段江域上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而又凄婉悲壮的一切,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很好奇。其时,我的父亲并没有言语,而是极为虔诚地把船靠拢在寡妇矶旁,抛下铁锚,插牢竹篙,然后便把我们姐弟一个一个地托举起来,送上了高高的石矶。我们静静地坐在寡妇矶上。流水汤汤,江风徐来,许久,许久,我的父亲才终于梦呓般地启齿:“前面滩涂船散板,后面滩涂又飙船……”语音嗡嗡的。分明是从我父亲的口中说出,却又像是从脚下石矶的缝隙传来。这不就是我爷爷他们那一代驾毛板船的汉子们吼喊过的“闯滩谣”吗?
记忆的闸门,终于被汹涌如狂涛的往事冲开了。那些在我更为年幼时就零零散散从大人们口中听过的如天方夜谭般的传奇故事,便一个一个地在我日渐模糊的思绪中穿成珠链。而我的奶奶,无疑就是珠链中最闪亮的那一颗。
我的奶奶是个寡妇。她痛失丈夫的那一年,是本命年,刚好三十六岁。而在我爷爷的人生中,是成就过大事业的,如我家门前溪口上的那座双拱石桥,就是我爷爷耗费了几乎所有的血汗钱并亲自主持修建的。我想,爷爷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的奶奶。爷爷从十六岁起就开始驾毛板船,年复一年地在每年桃花水漫涨的季节里,涉险闯资江,劈浪越洞庭,硬是送走了整整二十一趟毛板船到湖北汉口。然而,就在他即将满三十八岁的那年春天,却丧命在礁岩如犬牙般交错的乱礁滩……可怜我的奶奶,年轻轻地便成了寡妇。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奶奶从丧夫的巨大悲痛中醒过来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驾毛板船的汉子们潜藏于心底里的《闯滩谣》:“前面滩涂船散板,后面滩涂又飙船!”她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领到堂屋的神龛下,母子三人“嘭”地一声跪在了为我爷爷新置的灵位前,便喃喃自语般地说道:“他爹啊!你就是心太大了,太爱争面子了。如今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我得要为你争一口什么样的豪气,才配当你们廖家媳妇啊!……不过你放心,我即使是赔上性命,也会把你的两个儿子续上香火;哪怕是挨村挨户求人、乞讨,也要带着你的儿子们把夺走你骨肉身躯的那些可恶的黑礁崖一个一个地炸成片,炸成块……他爹呀,你要保佑我们哪!”声音沙哑,时断时续。这应该就是我奶奶对我爷爷最后的表白吧,而她后来为践行这段表白作出的善行壮举,或许才真正是对我爷爷最好的告慰。
资水女性的坚毅,也只有资水人能够理解。起初的几个月里,我奶奶的娘家人也有来劝过她的,“人都已经走了,你这是何苦呢?”但一次又一次,我奶奶的回答从未更改过:“我反正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了,哪怕是再死九回,我也得要做成这两件事!”奶奶所说的死过一回,或许就是指我爷爷的毛板船出事时,她险些昏死在暴雨中资水北岸珠溪口冰凉的双拱桥上的那一次吧;而要做成的两件事,便一定是指为儿子娶妻续香火,以及炸掉乱礁滩上所有的礁崖无疑了。
我的奶奶原本就出身于穷苦农家,自幼便养成了吃苦耐劳的倔犟个性。也许正如人们所说的“不怕个性,只怕拼命”!而恰好这倔犟的个性和拼命的精神全都集于我奶奶的一身。那么,这人世间还有什么事情能难得倒她呢?奶奶是勤奋果敢的妇人,也是智慧精明的女性。那一年,还没等桃花汛完全退去,她就为一家三口做好了分工。即由她去求村邻中稍加富裕的人家,请他们看在同饮一江资水的情分上,慷慨解囊赞助出一些碎银零钱,以便积少成多后去购买炸礁崖所需的雷管和火药;而由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和叔叔,携篓挑筐,挨家挨户向村人们说好话,求人家捐出十斤或半斗口粮,并帮衬几碗干萝卜条、干辣椒之类的小菜,以备在深秋后的枯水季节给请来的义工们做饭添菜之需。说来也是幸运的事,居然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我奶奶在心里头盘算过多次的所需银两及粮食菜疏,便基本上凑够。也许,正是因为我爷爷健在时曾有过的主持修建联珠桥的善行以及我奶奶一个中年寡妇却决意要牵头疏理河道的壮举感化了乡人和近邻吧。遗风所被,参与者众。就连在后来每年深秋的枯水季节里,始终都有义务投工的人们加入到炸礁垒堤以及砌矶的队伍中来。然而,我的奶奶还是失算了,她所预计的三年两载就能够完成的工程却耗费了八年的时间。因为在水中炸礁砌堤与在陆地开山凿石相比,原本就艰难得多,而且,还有很多的年分,资江水涨水退不能由人……
我爷爷出事的那一年,我的父亲,也就是我奶奶的长子,已虚龄十六岁,就像和我爷爷从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同样是虎背熊腰的一条铮铮汉子。我的叔叔比我父亲仅小两岁。如此年纪,原本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又是时逢家父遇难,命遭厄运的当口,兄弟俩肯定是齐心协力,事事争先无疑。因此,除了每年桃花水涨的季节,不得不为了多挣些银两而沿袭着父辈们水上讨生活的老路驾送毛板船外,平日里仍得跑水上的短途运输并兼做着农活。一旦深秋枯水期到来,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驾船到我家门前的珠溪口码头接义工去乱礁滩;而每日摸黑,又要负责把义工们送回到码头去。整整八个秋冬枯水期的时日,一往一返,怕是很难计算准确到底绕太平洋多少个来回了吧。还有一件事怕也是后来的资水人难以想象得到的——那就是接送义工的那条红帆船的由来。
是的,是一条行驶在资江上的红帆船。
那照例是我奶奶的杰作。我的爷爷遇难后,奶奶就带着她的两个儿子三番五次地驾船到乱礁滩水域寻找过我爷爷的尸体,最后找到的却只是一件被鲜血浸染得黑红了的粗布白衬衫。我的奶奶捧着自己亲手为丈夫缝制的只有在出远门时才穿的粗布白衬衫,痴痴地端详了整整三夜,也无声地哭泣了整整三夜。而一到白天,她又不得不强打着精神出门求人。那该需要怎样的毅力啊!似乎是鬼使神差,又像是早有盘算,就在找到爷爷的血衣后的第四个夜晚,我的奶奶便独自走向了码头,登上了我爷爷生前在水上跑短途运输的那条木帆船,把布帆卸下来,铺展在江岸的沙滩上,又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我爷爷的那件染血的粗白布衬衫,再虔诚地把衬衫贴在了布帆的正中间位置,然后,一针一线地将衬衫与布帆缝合成一个整体。那一夜,月光如水,江声如诉,那该是百年难遇的天籁之夜吧?
那一叶红帆,便是我奶奶心中的信念啊!
资水是有着双重性格的。桃花水陡涨的季节里,整条江激流汹涌,惊涛拍岸,如一匹脱缰野马;而一旦汛期过后,又逐渐地变得温顺,汤汤流水,澄碧清澈,可见鱼翔浅底,卵石圆润,就连洪水漫涨时凶神恶煞般危害船夫水手们性命的礁崖,也如假山般引人遐思。这自然是我奶奶和我父亲及叔叔最开心的时候。因为这是在水上跑短途运输最理想的日子。说不定一趟又一趟运输费积攒起来,能解决不少炸礁垒堤及砌矶的花销呢!心到手到,奶奶立马就张罗起来。倘是船走逆流,父亲和叔叔无疑便是纤夫;若是船行顺水,他俩又成了划桨撑篙的船夫了;而我的奶奶,就是这红帆船上理所当然的艄公。只是这样的时日,在每一年里也就八九十天。不久,秋冬的枯水季节又到了。
我的奶奶、父亲及叔叔又重新操起了组织义工们炸礁垒堤和砌矶的旧活。那又该是怎样的一个个不眠之夜哦!待我的父亲送走义工返回滩涂时,奶奶刚好洗刷完餐具,然后便是借着月色星光,一份一份地备足第二天的菜蔬。而在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的夜晚,奶奶便是靠着船上的那一盏小小的、用玻璃合成的桐油灯盏,也要把各种琐碎事情做完,最后还得到船尾,一块一块地揭开舱板,细数一遍所剩的火药和雷管,估摸着还能用上多少次……而我父亲和我叔叔,自然也没有歇息的可能,他俩趁夜要做的事,便是备好来日一早就要用的桐油拌石灰及细白沙子的三合浆。那是细致的活,即要原料比例得当,还要用棒槌一槌一槌捣成浆糊状。棒槌声声里,我奶奶和我父亲及我叔叔不就是童话里描述的不知劳苦、不知疲倦的精灵吗?一夜又一夜,江风割面寒。月亮时而钻进云层,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怕是也不忍目睹这人世间凡夫俗子所付出的艰辛吧。白天的劳苦就更不用言说了,我的奶奶就在摆放着锅碗瓢盆的一处礁崖上为义工们做饭烧茶水,还得兼带着为单身义工们洗衣补衫。而我的父亲和我叔叔,则包揽了工地上所有的重活和危险活。有一次排哑炮,我的父亲也险些儿就在这乱礁滩赔上了年轻的性命……
桃花水涨了,秋冬水又枯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义工们换了一批又一批。我的奶奶,我的父亲和我的叔叔,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手里忙的也是同一件事。功夫不负苦心人,在第八个冬季,也就是腊月过小年的那一天,乱礁滩最后一个礁崖,总算在村邻们迎接已故的先人们过大年的鞭炮声中被清除了。
奶奶真是有心啊,她的心中,或许早就有了一纸详细而周密的图纸。因此,那些往日里危害船夫和渔民的礁崖,全都被充分地利用了起来。一些炸得不成形的礁石,就按照我奶奶的意图,被筑成了一条百米长堤,而所有棱角分明的成块礁崖,却是用桐油及石灰和着细白沙子的三合浆,砌成了一座基高三米,宽丈余,长五米余的巨型石矶。人们终于明白,我奶奶所做的这件事,是一件千秋功德的大好事。从此,资水中下游危害了多少代船夫及渔民的乱礁崖再也不复存在了,取其代之的,是一条能集江流于一处的百米长堤,是一座为后来者导航的警世坐标!
母子们终于可以回家过一个安稳的大年夜了。一切收拾妥当,奶奶把我父亲和我叔叔叫到船头,然后亲手挂上满帆,“他爹啊,你睁开眼看看吧,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办成了一件啊!”声音哽咽,却透着自豪。江风劲吹中的帆篷,其时便也发出了啵啵的声响。兴许,那就是我爷爷与我奶奶的对话声吧。而缀补在布帆上的我爷爷的那件血染的衬衫,似乎也愈发的鲜红,像一团炽红的火焰……
星移斗转,人事变迁。如今的资水却已几近沉寂了。
沉寂的原因是复杂的。或许,是因为陆路交通的日益发达,水上的运输便很自然地逐渐减弱了;或许,是因为数百里资水的中下游每隔三滩四塘便修建了拦江大坝,既可用于发电,又可起到蓄水防洪的作用,已经没有了在这样的水域内再驾毛板船的可能;还或许,是因为城镇化的不断推进,资水的后裔们都纷纷去了小镇唐家观或更大的城市经营生意,人们在过惯了好日子的同时,已经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与大自然抗争和搏斗的激情……是耶?非耶?我亦一时无言。唯有后浪推前浪的一江资水,时而涌起波浪的问号,时而泛出漩涡的句点……
是啊,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的祖辈们,确实是无法想象出今日资江所发生的变化,而始终滋养着人们的这条母亲河,一定会万古如斯地记得在她身边所发生过的一切吧。
——奶奶的寡妇矶啊!

作者简介:廖静仁,国家一级作家,第六届全国作代会代表,第八、九届全国文代会代表,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受聘于湖南省人民政府文史馆并任馆员,供职于湖南省文联并任湖南省企(事)业文联副主席兼秘书长,擅长于诗文创作,并由人民日报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等出版诗文专著十余部,其中《纤痕》《红帆》《过滩谣》《资水河我的船帮》《大山诲语》等,或被《中国文学》译成英、法文介绍到国外,或被《新华文摘》《读者文摘》等刊物转载,或被收入《现代散文辞典》《中国百年百人散文选》《当代散文辞典》等权威选集,或被列入大中学教辅及考试模拟题等。近年来主编的湖湘文化专著有:《千年湖湘经世文鉴》《千年湖湘胜迹图志》《历代寓湘名人诗文选》《天下湖南·千年诗经》《天下湖南·千年游记》《天下湖南·千年翰墨》等五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