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时期家乡农村轶事(之四)】
祸起“背语录”
何玉澜
——一起严重未遂的宗族械斗事件
话说炎麻聋子,从区里接受表彰回大队时,李副支书率一众大队干部,在大队部门口列队迎接。炎麻聋子衣著整洁,头发顺溜,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去安源的像章,一枚在表彰会上刚颁发的“学毛著积极分子”奖章,在阳光的映衬下,金光闪闪。身披红绶带的小身板挺得直直的,学着区领导的样子,朝着人群挥挥手,颔首致意,派头十足,很有范儿。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帅呆了!”“酷毙了!”
李副支书发表了简短的欢迎辞。他说:“刘炎平同志从区里载誉归来,为刘显大队,争了光,扬了眉,吐了气。下一步,我们要认真贯彻落实全区学毛著积极分子表彰大会精神,向刘炎平同志学习,采取有力措施,把全大队的学毛著活动,推向一个新的高潮,夺取革命生产……”
李副支书的话还未讲完,突然有人振臂高呼:“向刘炎平同志学习!向刘炎平同志致敬!”旁边看热闹的群众,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喊了起来:“向刘炎平同志学习!向刘炎平同志致敬!”在当时社会上,那种政治高于一切,“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狂热政治氛围之下,即使平时对炎麻聋子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人,也受到强烈的感染,不禁对其刮目相看。炎麻聋子呢,更是因此“龙虾进了蒸笼——想不红都难!”在刘显大队,独步一时,风光无两。
欢迎会后,大队党支部研究成立了一个临时性的非常设机构,即:“刘显大队学毛著领导小组。”任命炎麻聋子为领导小组副组长(组长是李副支书兼任),具体负责布置检查督促各生产队学毛著活动,抓好学毛著的典型和宣传工作。这项人事任命,既是对炎麻聋子,为刘显大队一举摘掉前阶段“政治工作落后”帽子,作出突出贡献给予的奖励,也是迎合当时学毛著活动革命形势任务的政治要求。
炎麻聋子走马上任后,施行的第一个重大动作,就是在全大队各个主要进出的大道口,设立背毛主席语录检查站。凡是进、出刘显大队地界的人,无论是谁,都要准确无误,娴熟完整地背诵一条毛主席语录,才准予放行。否则,你就是有三只眼的马王爷,也只得打道回府,哪里来哪里去,没有半点调和、通融的余地。
这种严重的形式主义搞法,给全大队社员群众的出行,带来极大的不便,但大家敢怒不敢言。迫于形势和出门的需要,还是纷纷熟背一两条短小精悍的毛主席语录。比如:“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要斗私批修”,“为人民服务”,“扫帚不到,灰尘照样不会自己跑掉。”等等,以备不时之需,免得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客观地说,这个法子虽然有点促狭,倒也确实收到了促进更多的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学习毛主席语录的效果。一时间,刘显大队掀起了一股“人人背语录,个个学毛著”的热潮,受到公社王干事的充分肯定。当然,也有偏不信邪,我行我素,就是不肯背,不肯学的硬茬。一天中午,第八生产队甘伍家湾子的甘承忠、伍国家两个年轻人,相约去汀祖供销社购买洋油洋火、食盐肥皂等生活必需品。走到出大队地界时,迎面碰到几个以炎麻聋子为首的,臂缠红袖章,神气五六扬的检查站人员。
“胀刀!倒拉雷除?被鱼绿(站倒!到哪里去?背语录)!”炎麻聋子背着手,面无表情,生硬地朝他们两个吼道。
刘显和甘伍家两个湾子,由于历史上的原因,双方关系向来不睦,极不正常。两村村民之间,常常为点小事,钉钉磕磕,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炎麻聋子耍小心眼,趁机利用自己是大队“学毛著领导小组”副组长这点权力,在进、出甘伍家村的必经路口,重点设卡,亲自督阵,检查尤为苛严。其目的就是故意要给甘伍家的人,上点眼药,添点堵,“癞蛤蟆跳到脚背上——毒不死你,也要恶心你一下。”
见过去猥琐不堪的炎麻聋子,现在却人模狗样地对他们随意吆喝,甘承忠心里非常恼火,气不打一处来:“背么裸语录?吃饱了没事做,老子背不倒,不背!滚远一点,好狗莫挡道!”
“妮酸老鸡?布被,木想招(你算老几?不背,没想走)!”
炎麻聋子可是今非昔比。他理直气壮,趾高气昂,在路中间把身子一横,手一伸,坚决不让过。两个湾子的人,平时在路上碰到,都是横眉冷对,像犯倔的犟牛,鼻孔里呼呼喘着粗气。这会,两人更是像好斗的公鸡,伸长脖子,狠狠盯着对方,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眼看就要动手打起来。伍国家见势不妙,赶紧拉开甘承忠,算了,算了,我们不去了。
在返回家的路上,甘承忠责怪伍国家没有一点骨气,在刘显人面前认怂服软,丢了甘伍家人的脸。他是准备硬闯的,怕么裸?无非是打一架,正好他也想和刘显湾的人打一架。伍国家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要是搁在以往,莫说是一个炎麻聋子,就是几个炎麻聋子,老子也不放在眼里。现在炎麻聋子正在火头上,他的身份是代表大队,代表革命,你再狠,斗得过组织吗?
甘承忠老娘见儿子这么快,两手空空就回来了,而且气鼓鼓的,就问他是怎么回事。甘承忠便把炎麻聋子要他背语录,他偏不背的事,简单说了一下。老娘说,那就我去吧,这些要买的东西,都是家里等着要用的,谅他炎麻聋子,对一个老人,不会怎么样的。
老人迈着碎步,来到路口。炎麻聋子认得,她就是刚才想与他准备干仗的那个小子的娘老子,便没有一点好脸色,嘴里硬梆梆地嘣出三个字:“被鱼绿(背语录)!”
老人没读书,不识字,只是每天从村头广播喇叭里,经常听到播一条“最高指示”,听得多了,耳熟能详。出门前,她还特意把这条语录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现在又认真想了想,就按广播里讲的,学说道:“我们的党,是一个鬼(伟)大的党,广云(光荣)的党,鬼戳(正确)的党。”
“噢! 这不是明目张胆地篡改毛主席语录么?”若是上纲上线,较起真来,性质可就严重了。不过,炎麻聋子心里也明白,这事可大可小。往大里说,那是故意篡改毛主席语录,诅咒污蔑共产党,是典型的现行反革命言行!往小里说,也就是个没文化的老太太情急之下的口误,纯属无心之举。但炎麻聋子因老人的儿子对自己这个“副组长”不敬有气,这口气还在心里憋着呢,岂肯轻易放过?于是,不由分说,就推揉着老人,押往大队部,说是要开她的学习班,帮助她提高思想认识和思想觉悟。可怜的老人,一脸无辜,儿子不背语录不让走,自己背了语录却背出了鬼,不知道到底犯了什么错。
有人飞跑告诉甘承忠,说是他老娘被刘显炎麻聋子捉到大队部去关起来了,说不定这会正在严刑拷打呢,快去救人!甘承忠一听,肺都要气炸了,“狗日的,太可恶了,太狂了,欠揍!”他本来不想让老娘去供销社的,晓得炎麻聋子会刁难,但万没想到炎麻聋子竟敢会抓人!湾里好几个血气方刚的后生家,早就看不惯刘显村人,以为自己是个大湾子的跋扈相,一直在寻找机会想教训一下。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他们几个当即从家里拿来棍子,扁担,就往大队部冲,炎麻聋子要是胆敢犟一句嘴,就打断他的狗腿,当场废了他!
也巧,李副支书有事要去甘伍家,在路上正好碰到这伙怒气冲冲的年轻人。便拦住问他们,大白天拿着扁担棍子要到哪里去,想干什么?甘承忠说,“不关你李支书的事,我们找炎麻聋子算账。”李副支书简单问明情况后,知道这两个湾子解放前发生过宗族械斗,彼此记恨,搞不好随时就会发生冲突,闹出人命。自从老支书被造反派批斗靠边站,由他牵头负责大队工作以来,面对当时社会上乱哄哄,人心躁动,武斗频发的混乱局面,一直小心翼翼,遇到可能发生争斗的人和事,总是以“安定团结”为原则,好言安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息事宁人,尽力维持一方平安,生怕惹出什么乱子来。听到炎麻聋子因背语录而抓人,而且抓的还是他们刘显村的死对头,甘伍家的人,这不是屎不臭挑起来臭么?你检查背语录,就好好检查背语录好了,抓人干什么?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便对几个年轻人说:“我心里有数,你们先回去,这个事我晓得怎么处理。”
来到大队部,李副支书果真见到甘承忠的老娘关押在办公室里,正坐在屋旮旯的条凳上抺眼泪呢。心里那个气啊,他过去安慰了老人几句,随即叫炎麻聋子马上放人。炎麻聋子翻着白眼,嘴里“哦,哦,哦……”,手里比划着,还想作什么解释。李副支书板着脸,极不耐烦地训斥道:“听见没有?快把人放了!今后特别是对上了年纪的老人,背语录可以活泛一点,不要强求,更不要动不动就抓人,办学习班!”
人是放了,但经过这么一闹腾,再加上人们添盐加醋的传闻,全大队的人都知道了,说是甘伍家的人,因为背语录的事,被刘显炎麻聋子抓了好几个,而甘伍家呢,连屁放也不敢放一个,还是湾子大的人狠些……。两个村子,不用说,梁子又新结了一层,冤结也就愈深。什么时候发作,就差一个引子了。
“背语录抓人”事件没过多久,“双抢”季节期间,一场大旱,终于引爆了两个湾子积怨已久的矛盾。
原来,刘显与甘伍家公用一口较大的水塘,叫“官塘”,水面面积约有十来亩,是周围上百亩农田的唯一水源。刘显大部分农田在官塘的上游,而甘伍家大部分农田则在官塘的下游。甘伍家为保村里农田的晚稻苗,队长就派甘承忠等几个人,把官塘堤挖了一个大大的放水口,塘水顺着缺口,喷涌而出,哗啦哗啦,欢快地往甘伍家湾里的农田奔腾。田里正饥渴的刚插下去没几天的晚稻秧苗,受到塘水的滋润,立即变得生机盈然,绿油油的稻叶随风摇曳,与上面刘显湾田里蔫头搭脑的秧苗,形成鲜明的对比。刘显湾人一见急了,就这么个放法,不到两天,本来是共用的官塘里的水,就要被你一家放光了。便强烈要求甘伍家堵上放水口,改用水车车水。
用水车车水,既劳神费力,效率也不高。甘伍家人当然不乐意,不仅不堵,反而扩大了放水口!这在刘显人看来,无异于骑在自己头上拉屎,明显是故意的挑衅示威行为!他们哪能咽下这口气?就派人上官塘堤,准备霸王硬上弓,强行堵上缺口。
甘承忠对刘显炎麻聋子扣押他老娘的事,耿耿于怀,气还没消呢。见刘显村人来堵缺口,便大喝一声:“来得好!”随手操起一把铁锹,袖子一捲,和另外几个同伴,守在缺口傍,虎视眈眈,“那个不怕死的敢上来,老子劈死他!”
一个要堵,一个不让堵,双方僵持不下。 两边的人,越聚越多,眼见一场械斗,一触即发。紧急关头,得到消息的李副支书,带着大队民兵连长等人及时赶到。他急忙冲到水塘缺口,对两边的人,又是打拱,又是作揖,苦口婆心,极力劝解。还说你们非要打的话,就先把我打死算了。我死了,你们再打,也没人管你们了!接着对大队民兵连长说,水林,你先把缺口给我堵上!
水林应声从甘承忠手中抢过铁锹,先是往缺口丢了几块大石头,接着又“刷、刷、刷”地不停铲土,不一会就堵上了。刘显湾的人,见缺口堵住,情绪有所缓解。甘伍家湾的人,也买了李副支书一个面子,没坚持再挖开。两边群众,陆续散去。
一连两三天,双方相安无事,风平浪静,水波不兴。李副支书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实际上,两个村子,那天之所以克制着未动手,是因为事情来得仓促,都没有充分作好械斗的思想准备。况且,在问题没有得彻底解决之前,事情也不可能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了结。更让李副支书没想到的是,当晚,甘伍家还给刘显下了“战书”,双方约定旬日后,在官塘堤岸上决战,用拳头实力说话!
当时,就两个湾子的人数而言,刘显有600余人,甘伍家有500多人,能够操家伙上阵打斗的男丁,刘显比甘伍家人多,胜算面较大。但甘伍家也有自己的优势:一是人心齐,团结,民风慓悍。平常在外面,只要有人受到欺负,同村人见到,就会毫不犹豫地上前帮忙,该出手时就出手,绝不袖手旁观,否则会受到村人的唾弃,被视为软蛋,在村里一辈子抬不起头。二是学了打,每个男丁,拉开架势,都能有模有样地比划几下拳脚。清文宗咸丰年间,甘伍家分出一支到花马湖一带落户居住,地名为“甘家嘴”。那个时候的花马湖地域,一片水乡泽国,被人们称之为“湖边下。”这里河网密布,大湖小汊,纵横交错,湖水时涨时落,水面又不能像地面那样,界限划得分明,因此,靠水吃饭的湖边下的村子之间,常常为争夺水面的占有权而发生械斗。为不使自己吃亏,或者不被欺负,各个村子,习武学打的风气非常浓厚,甘家嘴自然不例外。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甘家嘴习武的风气,也传到了甘伍家。还有一点就是,甘伍家人认为自己身居宝地,风水好,因而心高气傲,打从骨子里瞧不起刘显村人。
说起甘伍家的风水,有点话长。传说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南巡途中,见一村庄,青山怀抱,绿水长流,景色异常秀丽。尤其是村庄背靠的一座高山,古木参天,奇伟雄拔,峦岫直插云霄,终日紫雾萦绕,瑞气霭霭,甚为壮观。便问随从,此为何地?鬼谷子的弟子,谋士尉缭,打开堪舆图,校正罗经仪,仰观天象,俯察地貌,俄顷,奏曰:“此地头枕吴首,脚踏楚尾,襟江带湖,四方皆有神山拱佑——东向东方(山),南面四峰(山),西朝白雉(山),北临凤凰(山),乃人间仙境,蕴藏帝王之气。”秦始皇一听,此地要出帝王,那还了得,这岂不是要夺我大秦的天下么?便抽出神鞭,用力朝那座山峰挥去!但见空中闪过一道耀眼的白光,随即一声天崩地裂的惊雷炸响,山峰霎间被削去大半,化为齑粉。其中有两块状如健硕水牛的巨石,侥幸逃脱,飞落到白雉山前,宋皇庙傍,一东一西,怒目相对,抵角相触,日夜刨蹄嘶吼,尘土蔽日,声震寰宇!周边百姓,惊悚不已,不得安宁。太上老君在天庭瞧见,晓得是世间吴楚交界处,未来帝王出生之地被秦始皇所毁,两条护卫神牛的冲天怨气,无处发泄,便互相打斗残杀。他用手中的佛尘一扫,顿时,两头牛的头上,血流如注,在地上冲刷开一条血港。接着又用佛尘一指,把两头神牛变成两座无语青山,使之永隔血港峙立。自此,该地风水尽失,龙脉惊走;秀木凋零,荆棘丛生;珍禽异兽,悉数逃逸;紫气瑞霭,日渐暗淡……,再也出不了帝王,实乃天意也!这座被千古一帝秦始皇抽了一鞭子的山,就是甘伍家村现在的“破头山”。目睹这一惨烈变故,“东方”看破红尘,心灰意冷,遂潜心参惮,终成佛地。“四峰”“白雉”比肩恸泣,悲伤流泪,泪水汇成一条港,与神牛流出的血水港相遇重叠,是为宋皇港。港水历经十八道湾,最终奔向花马湖,流到甘伍家未来的分支——甘家嘴的脚下,盘桓呜咽。“凤凰”大彻大悟,不再留恋世事,涅槃重生,超脱凡间。村里信迷信的老人,常常伫立暮色之中,神情呆滞地眺望远处若隐若现的“破头山”,心中想象着它在2300多年前的巍峨雄姿,和秦始皇挥鞭抽打山峰时的悲壮情景,长吁短叹,唏嘘不已。
“战书”约定决斗日子前的那几天,甘伍家村在生产队长的周密筹划下,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械斗准备。先是从甘家嘴请来两位精通拳术棍棒套路的师傅,在强化村里所有男丁武术训练的同时,挑选出十几名基本功扎实,胆子大,不怕死的精壮汉子开小灶,传授绝招,着力打造一支敢于刺刀见红,具有舍我其谁英雄气概的奇兵。接着为弥补本村打斗械器的不足,又派人暗中从关系较好、与刘显也有矛盾的邻村,借来几十把大刀长矛。最后是召开战前紧急动员会,鼓舞士气,部署战术,明确分工任务。“破头山”下,一时间群情激昂,笼罩着一股临战前躁动不安,同时又夹杂着些许期待与亢奋的浓烈气氛。
反观刘显村,虽然是刘显大队第一大湾子,人多势众,但没有头绪,人心散淡,尿不到一个壶里。尤其是缺乏一个组织指挥能力强,一呼百应,具有绝对权威的“湾佬子”。战书是应了,也有几个“造把子”蹦上跳下,串联打气,但远没有达到同仇敌忾,严阵以待的最起码的战前要求。甚至还有人散布悲观论调,说是甘伍家湾子的人都学了打,与他们打架,那是自寻死路。
双方约定决战的日子终于来临!
那天一早,阳光惨淡,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空气仿佛凝固了,令人窒息。两个村子突然安静得有些瘆人,连平常最爱追逐撒欢乱窜的黄狗、黑狗、白狗们,也乖乖地蛰伏在屋檐下,满眼的惊恐。田畈里的庄稼,无精打采,叶子蔫巴巴的,一动不动,了无生机。但双方的村民心里都知道,在这暂时宁静的于无深处,地火运行,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
上午10点左右,两个村子的村头,村民们开始聚集,黑压压的人群,象两条乌龙,正在向官塘边涌动……。
好在前一天,李副支书已得到确切密报。当时,他大惊失色,原以为那天的事已了结,未曾想这仅仅是假象。在深深自责自己失察,疏忽大意的同时,当机立断,紧急采取补救措施:一方面,火速向公社领导汇报,为以防万一,恳求公社武装部界时带民兵现场弹压。一方面,急派大队干部,兵分两路,连夜到两个湾子,摸情况,查实情,找小队干部、学毛著积极分子、老土改根子作工作,晓以利害,力求消除祸患于萌芽。
就在两条乌龙即将碰头,双方人群中开始纷纷亮出家伙,“冲呀!”“杀呀!”的呐喊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的危急关口,突然,天空中划过“叭嘎”一声清脆的枪声,早就埋伏在官塘对面土坑蒿草丛中,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利箭般斜刺里冲杀出来,飞身插入官塘塘岸中间,组成一堵人墙,迅速将双方人群隔开。公社武装部马部长,头戴军帽,腰束武装带,右手提着枪口冒烟的左轮手枪(刚才那一枪就是他放的),左手高擎干电喇叭,威风凛凛,立于塘堤中间最高处,向双方厉声喊话:
“闹事的人听着:你们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聚众斗殴,无视政府权威,严重干挠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农业生产,这是典型的现行反革命的暴烈行为!现在,我代表公社党委、革委会,命令你们,立即撤退!有胆敢以身试法者,当场镇压,严惩不贷!”说完,用嘴对着左轮手枪枪口,“噗噗噗”,吹了吹几口气,插进腰间。眼睛警惕地朝着两边的人群睃巡,严密注视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时刻准备着采取断然措施。
紧挨马部长身边站着的李副支书,急得满头大汗,胸口敞着,两条裤腿,一高一低。他顺手接过马部长的干电喇叭,声嘶力竭:“大家都不要乱动!刚才马部长说了,哪个胆敢以身试法,当场崩了他!这决不是吓唬大家,我把话说在前头,非常时刻,枪子不长眼,碰到哪个哪个的小命就玩完了!赶紧散了,散了!绍求,子玉,你们快把各自村里的人员,马上给我带回去!”
“绍求”,是刘显湾子队长,“子玉”,是甘伍家湾子队长。他们看到腰插手枪,神情威严的马部长,和塘岸上站着的一排齐刷刷手持步枪,精神抖擞,高度戒备的基干民兵,哪还敢轻举妄动?就分别动员本村村民回去。刘显湾人,本身就不太团结,有的还是被迫裹胁而来,闻言早就作鸟兽散。甘伍家湾人,有好几个功夫出众,正准备一展身手,检验实战能力,大开杀戒的楞头青,虽然心有不甘,蠢蠢欲动,但慑于枪子不长眼,也开始很不情愿地随着本村的人流撤退。官塘边的山坡上,挤满了从附近村子里赶来看热闹的群众,见状纷纷鼓起了掌。
望着两个村子逐渐远去的人群,李副支书一时还没楞过神来。一场让自己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几十年来未遇的恶性宗族械斗事件,倾刻间化为乌有,宛若梦中。昨天夜里,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反复设想、推演过无数种两个村子械斗时的血腥场面和结局。结果是,无论哪一种结局,都让他感到骇怕和绝望:流血,伤人,甚至死人,无可避免。但他千设想,万推演,就是没有算到开局即结局,接触即结束,特别是双方几百号群众,竟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他几近喜极而泣,忘情地一把紧紧攥住马部长的双手,百感交集:“马部长啊!今天要不是你亲自来坐镇,该不知道怎么收场呢,真是多亏了你呀!谢谢,太谢谢了!”末了,还用手拍了拍马部长插在腰间的左轮手枪,感慨道,“还是这真家伙管用啊,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看来枪杆子里面也出平安呀!”马部长也是如释重负,松了口气,说实话,他刚才也是紧张得要命,手里捏着一把汗,生怕压不住阵脚,自然非常理解李副支书此刻的心情。“老李,咱们客气话就不多说了,还未到庆功的时候呢。你要趁热打铁,抓紧做好善后工作,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岔子呀!我这就先把人带走,有什么问题,咱们再联系。”说完,招呼从各大队选调来的基干民兵,返回公社去了。
李副支书按照马部长“做好善后工作”的指示,吩咐民兵连长水林,马上通知刘显、甘伍家的小队干部,立即赶到大队部来开紧急会议,共同研究解决官塘用水问题的措施办法。
水林建议把两个湾子带头闹事的刺头,也集中起来,开个学习班。李副支书摆摆手,“算了,没去招惹这些拐裸,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他们的工作,由他们湾里的干部去做,一级抓一级嘛。”
为缓和两方关系,调节开会气氛,李副支书特意到大队供销社代销店,赊了一条连他自己平时都舍不得抽的“游咏”烟,成包的烟往桌子上丢。又叫妇联主任搬来一箱汽水,“呯、呯、呯”地开启汽水瓶盖,依次递给坐在会议室桌傍两个参会的小队干部。大队管财经的干部老戴,从老花镜上方,乜着眼睛,说:“那条烟,还有一箱汽水,记个账,报了吧?”
李副支书处事,素来公是公,私是私,公私分明,最见不得别人占小便宜,揩公家的油,便随口应道:“报个么裸销?算我请客,这个钱,我出!”
两个湾子的干部,嘴里喝着汽水,抽着烟,见李副支书这么豪爽,大方,非常感动。将心比心,他如此费力讨好,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两个村子好?现在毕竟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新社会,动不动赌狠,搞宗族械斗,对哪一方都是灾难,绝对没有好下场,旧社会也讲个“冤家宜解不宜结”呢。因此,双方由刚开始在大队部见面时的尴尬、别扭甚至带有敌意,到慢慢心平气和,相互谅解,并渐渐有了笑脸,会议开得出奇的顺利。
会议最后决定:在官塘塘边水炕上,合理设置一条水位警告线,水位在警告线上时,甘伍家可以开缺口适当放水,但当水位一旦降到水位警告线时,应立即堵住缺口,停止放水,改用水车人工车水。同时,指派水林,代表大队与石桥水库管理处进行协调,进一步加大对刘显大队的放水量,确保每个生产队晚稻不被干死。两村干部对这个处理结果,都能接受,也比较满意,一致表态同意,并保证今后不再发生此类事件。见意见统一了,李副支书又问了一句:“大家还有什么意见?要是没意见,就这么定了!”
“我建议,把进出我们甘伍家湾子路口,那个背语录检查站撤了!”甘伍家队长子玉,突然想到这个容易惹发矛盾的关卡,提出请求。李副支书一听,当即拍板:“好,可以!我看把其他几个路口,也一起撤掉算了!”对炎麻聋子,自上次他在检查站擅自抓人之事后,就对其心生不满,甚至还有点厌恶。觉得这个人没有素质,小心眼,权欲重,自私狭隘,头脑简单,再用下去,非出大事不可。这次两个湾子差点打起来,不能说与他没有一点关系,干脆趁此机会,撤了检查站,打发他回生产队去算了。这样的人,留下来,终究是祸害。至此,这起严重未遂的宗族械斗事件,才算是彻底平息!
事情妥善处理完后,大队干部们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驰下来,纷纷夸赞李副支书身先士卒,处事果敢,有魄力,有担当,成功化解了一场宗族械斗,功德无量!
李副支书摆摆手:“你们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了,这几天,也不只是我一个人操心,大家都辛苦了,能有这么个好的结果,是各位共同的功劳。你们不知道,那天我有多么大的压力啊,心里害怕呀,要是万一没有拦住,双方真打起来,出了人命,我可担当不起呀!向上级,向两个村的父老乡亲,怎么交待啊?感谢老天保佑,总算让我逃过一劫!”
事后,由于在抓革命促生产中的突出表现,李副支书的工作水平和协调处事能力,得到公社领导的高度认可,不久,就被公社任命为刘显大队党支部书记兼革委会主任。是年底,老支书也被重新启用,调任公社矿山书记。
时光荏苒,物换星移,离那场未遂的宗族械斗事件,已近60年。当年两村参与械斗的人,绝大部分已作古,剩下的人,也是“相逢一笑泯恩仇”,早已淡忘。当后人无意间问起这桩往事时,他们漫不经心,像是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发生在外村的遥远的故事。官塘还在,但水域面积大幅减少,塘里的水,也没有那时清澈,干净。如今,莫说是塘里的水再无人取用,就是塘里的鱼,虽说没人管,也极少有人去捕捞。只是偶尔有外出打工回村的年轻人,坐在塘岸边最近几年新砌的水泥墩子上,在夕阳的辉映下,边看手机,边悠闲地钓着消遣玩,有鱼咬钩拖线,也不着急提竿,任鱼儿折腾。两个湾子的房子也在疯长,刘显村的北边,与甘伍家村西面,基本上对接起来,鸡犬相闻,瓜蔓相连,炊烟相绕,一派祥和景象。在外人看来,似乎就是一个湾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