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苏家围
文/文瑞

我一向以为,好地名必定与文化或文化人有关。义合苏家围即如此。
五月的河源,季节性非常强,小满前后,大雨一场接着一场,一天也没间隙过。于是,一蓬蓬竹子翠绿了,一垄垄蔬菜长疯了,一座座青山葱郁了,一条条溪流急湍了,一条条河水溢满了,一条条大江泛滥了。在进入苏家围的桥下,久社河从村前横穿而过,构成一幅反差强烈的春江图景——一边是久社河水裹挟着泥沙从上游滚滚而来,仿佛一匹飘逸的红绸缎,水势汹涌,热烈而燥动;一边是高车、竹丛、香樟泛着雨后的新绿,掩映着苏家围安静地伫立于岸畔,如诗如画,恬然而安静。
今天的苏家围,便是当年的义合街。据说,当年义合街尚未被洪水淹没时,穿村而过的溪河两岸全是连绵不断的商家店铺。溪河宽不过三五米,却溶了绿似的,几乎和两岸疯长的青草融为一体。绿淌了开来,诗意流了出来。难以想象,就是眼前这条流动着诗意的溪流,会在一九六四年的一个夜晚,与一场洪水合谋,将它两侧的街店荡为平畴?当客家研究专家吴良生博士对我说这段商业变迁史时,让我想起了江西名镇——会昌县的筠门岭。抗战时期,战乱使筠门岭是国内众多银行、商家的避难所,“中国筠门岭”的名号一时间响彻国内外,然而,一九四四年的一场滔天洪水将它的热闹与繁华一夜间荡为墟土。可见,一切的繁华与热闹,都一如流水,终会逝去的。类似五月的夏花,绽放得热烈,消失得也迅速。
岁月如歌。数百年来,二三十个店铺一溜铺展开来的义合街,虽没有江南小镇一样酒家、茶寮、客栈、钱庄、当铺、米店、油坊、戏台、佛舍、斋堂、棺材铺、万寿宫、北帝庙、鸳鸯楼、乡公所……林林总总、应有尽有的排场,但迤逦百米的街市,仍散发出乡村圩市应有的商业味、民俗味、市井味。之外,还氤氲着一种独有的温和气息——据苏家围人说,这里的人凡买卖间绝无口角之争,极为信义。这种商业中裹挟着文化意思的乡村味道,一直从苏家围步峰公祠弥漫至风景如画的东江边。东江宽阔如斯,舟子飘荡,渔歌悠悠。秀丽的景色忍不住令寻幽的我遐想翩翩——古朴的老码头,冷峻依旧,那履痕累累的石阶层叠过多少来往客商的脚印?岸崖的鸳鸯榕,茂盛如斯,那遮天蔽天的绿冠掩映过多少相依相偎的男女?而那面立于临江高崖上随时都可能崩塌的明代残墙呢?虽然沉沉睡去了,却总给人一种纪念碑式的图腾感,令我几回驻足,总想从中寻找出关于义合街曾经繁华热闹的些许印记出来。
果然,一个典范式人物从往事的咀嚼中了沉淀了下来。苏家围二世祖苏逸,进士出身。永乐十六年赴任安南国(今越南)建昌府同知。期间,开学府,招生员,授四书,讲五经,“用儒术训其俗,数年间几同内地。”然,安南人不甘被统治,永乐十九年(1421年)黎民反叛,官府一片混乱,惟苏逸临危不乱,誓死以守同,与城池共存亡。最后城破被俘,安全南人不断用金钱、美色诱惑他,他始终不为所动,史载其“节愈坚,操愈烈”。四年后,1425年,遇难。苏家儿孙将其尸骨埋回苏家围老家。苏逸的大义凛然,舍身取义,堪称楷模。苏逸的节义如浩然东江不绝其流,风流永存,激励着一代一代苏氏后人。
在东江边,很容易捧接到的苏家人的清风正气。茂密的竹篷边中东山学堂的旧址。史载,东山学堂教育出了1名举人、9名贡生。书香传家的苏家围人还为我们传唱着一个更为神奇的故事——清道光年间一次生员汇考中,全县24人考取秀才,而东山学堂一家则独占了12人,被誉为“苏半城”。从关于东山学堂的历史故事中,我蓦然读懂了苏家围——这里原来是一个有着八百年历史之久的文风蔚然之地呵!文化人家聚居的地方,自然是礼义之邦的了。
据族人介绍,苏家围的开基缘于苏东坡的七世孙的一则美梦。吴博士告诉我,在苏家围的祠堂可以发现一个现象,他们敬奉的祖宗、祖母是苏东坡和招云。我想,会不会苏家围这支苏氏后裔就是从苏轼、苏过一路演绎过来的呢?时光往前追溯920年,1094年苏东坡与爱妾招云,以及一路陪伴他南贬的小儿子苏过,来到惠州西湖旁过了几年“典衣剩买河源米”的清贫的居家生活,招云病故后,东坡洒下一湖伤心泪后,由苏过陪伴着继续南贬往儋州去,直至1101年宋钦宗即位大赦天下,年过六旬的东坡才拖着病体与苏过一同北归,北归途中他特意到西湖的招云墓前与爱妾告别,然后辗转过梅关、顺赣江……回到北方的儿女身边。是不是苏过见证了父亲南贬的整个过程,怀念在惠州西湖边度过的几年清贫但美好的岁月,把这段凄美的故事口传给了子孙们,而子孙中某一支恰好沿着祖先当年流贬的旧路一点点地由赣往粤南迁着并接近惠州,一点点地重拾着祖辈们一路上留下的温情。
今天的苏家围,繁衍着苏家后代已三十多代。在这里,东坡文化无处不见,风雅如斯。祠堂门联上镌刻的仍是赞颂苏家门第的“汉室忠臣第,宋朝学士家”“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的通联,堂梁上高高悬挂的仍是歌颂苏东坡的“文魁”大匾,先贤的事迹流韵芬芳,浓浓的书香味让游客陶醉不已。
我一直以为,被书香浸染的村落必定是一处文化底蕴深厚之地,儒雅教化,文雅清静,暗香涌动。苏家围即如此。我曾经去过浙江西塘,那是一座活着的古镇,让所有去过的人都流连忘返。而苏家围呢?它也是一座活着的古村,而且是一座有灵性的古村。
自然,今天的苏家围,并不奢华,甚至也不浩大,原来的三层围墙已渐失原形。但,村廓老而不朽,屋舍旧而有韵。五月的初夏,石榴怒放,草木葱茏。徜徉苏家围,有一个最美的印象,即目光所及之处,无处不清洁如洗,无处不凝翠挹秀。古村沉醉在斜阳中,岁月沉淀在一件件古老的物什上,让人从中轻易就能近捕捉到时光的力量,并感受到文化的厚重。东江岸畔,古码头仍可供人拾级而上,沿江蜿蜒的栈道把风景一路迤逦,残垣断壁下的古榕参天蔽日,两棵巨大的相思树拼着命向阳光中钻去,茂盛成片的黄竹下是铺天盖地的绿草,东山书院遗址就隐匿在这静静的绿草地中;苏家围内,一堵堵墙上或一棵棵树上爬满了藤曼,藤影倒映在一条条卵石铺就的古旧的巷道上,巷道里安驻着一个个典雅的大小庭院,每一个庭院的门楼都窄小而不张扬,略显张扬的倒是厅堂之间的一口口天井,清幽的天井敞开胸怀接纳着瓦檐落下的一滴滴雨水,雨水悄悄地从暗沟流向屋宇外边的池塘,半月形的池塘里则长满了新荷,田田的新荷叶面硕大、中央一概积蓄着一团水珠,水珠晶莹剔透泛映着诗意,当然诗意之外还有画境的是老屋内把空巷一分为二的那一架爬满绿蔓的篱笆,篱笆上盛开的小花绽放着幽香,幽香中夹杂着一股浓浓的酒香,酒香是从这家人的作坊传来的,作坊里酿熟了两大缸客家糯米酒,酒的主人甜言蜜语地告诉我们:客家甜酒可养颜,可长寿……
呵呵,这就是义合苏家围。即使是一坛米酒,也可以满是乡情,满是风情。这是一坛乡情煨出的酒!
离开苏家围,我们还到了畲乡漳溪。这天下午,天地清然,旷野静默。静默得似乎连风也睡着了。柿树纹丝不动,蝉虫隐而不躁,一地的阳光洒满了花生地,从山上流下来的水乖顺地淌着,不发出一点声响。犄角长成圆圈异状的黄牛安静地伫立在一棵苍老的松树下,目光祥和,任由我们惊讶。当然,令我们惊奇的还有一种四处生长的开着奇花齐着我们膝盖高矮的野草,我们一概喜欢,却没有一人叫得出它的名来,微信上求证了老半天也等不到答案。
此时正是畲族人的传统招兵节过后不久的初夏。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东源县樟溪乡下蓝村蓝大将军庙前的情景。蓝大将军庙是象征意义的,蓝姓后裔为了纪念蓝大将军,在所有蓝姓村寨都立碑建庙。漳溪畲族乡的篮大将军神庙建于明朝弘治年间,至今已有500多年历史,神庙用青石雕刻而成,建在村中的大帝岗山顶上,神位石碑前有两只石狗守护,站在神位前可看到全乡村寨大部分山村。
每年四月初九,是一年一度的蓝天将军招兵节祭奠日,因正值河源地区连连暴雨,致使我没能走近仪式现场。约一个月后,随吴博士到下蓝村田野考察,本来只是想以走近的方式弥补一下遗憾的,不想眼前这头犄角奇状的黄牛,以及四下散落的叫不出名的异草,令我莫名地兴奋,感觉天地有灵,似乎在隐喻着什么。可究竟隐喻什么呢?总之,这个情景萦绕着我,始终挥之不去,致使我想为樟溪畲乡人写点什么的念头不时为之沉浮。
暮归。我坐在疾驰的车内,眼见得夜幕下一座座高大的山和一片片密生的林飞掠而过,又忆起那情景,一个激灵电光般从脑海中迸出:这头神奇的牛或许就是蓝大将军的化身,而那些簇拥的异草便是追随他的勇敢的畲族弟子了!诚然,这只是一种有趣的想法。其实,由蓝大将军及至整个畲族人,他们的历史本来就充满了神奇色彩的。尽管史书对他们的记载总与蛮荒、山林、动物有关,但细细解读这个曾经居住在斜坡上的群族,它其实并不是只有野性、蛮荒。相反,它作为山林的原著居民、原始主人,他们在垦山逐林的同时,还行走出这块土地记忆中的最早的文明现场,镌刻出永远不能抹去的岁月光辉。
2014年6月于河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