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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一家人去海边旅游了,临走将书房的钥匙留给了欧阳争锋,托他给阳台上的几盆绿植浇浇水,也是把自己的藏书向这个爱好文学的侄子敞开一下。姑父的书过多,住房装不下,就在别一个“单身公寓”买了八十多平的一间,专门用来藏书。欧阳争锋刚来这座城市不久,姑父托人给他找了份送外卖的活。姑父一家外出旅游的这天,欧阳争锋送完最后一单外卖,已是晚上十点多,他在路边摊草草地吃了一碗凉皮,就骑了姑父送给他的电动车,向姑父的书房飞驰而去。刚刚他给别人送去一份美食,自己又吸收了一顿简单的食粮,现在他迫不及待地赶去姑父的“个人图书馆”,去填充精神食粮。
当他哆嗦着汗津津的手将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门,摸索着摁下电灯开关,他立刻被壮观的景象震撼到了。一眼望过去,满满一屋子书。一群书住在这间屋子里,窃窃私语。它们端坐在书架里,书架顶天立地,下起棕红色木地板,上与乳白色天花板相接。这个小型的两室一厅显然被主人改造过了,除了必要的承重墙,其他隔墙都打掉了,书架从门口一路排过去,塞满了整间屋子,活脱脱一个小型的图书馆。
欧阳争锋关上门,长长地吁了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脚,仿佛游泳前的热身运动,然后一个猛子扎入书海。他的眼光贪婪地看过去,从门口的书架开始梭巡。姑父在每一个书架的中间横杠上作了分类标记,首先映入欧阳争锋眼帘的是“欧美文学”,书脊上的书名纷至沓来,像缤纷的霓虹在他眼前闪烁:《巴黎圣母院》《三个火枪手》《局外人》《傲慢与偏见》《变形记》《刀锋》《老人与海》《了不起的盖茨比》……第二个书架标签是“拉美文学”:《百年孤独》《曲径分叉的花园》《跳房子》……第三个书架上是“西方文论”:《结构主义诗学》《存在与时间》《知识考古学》……“怎么都是国外的?”“西方,西方……”欧阳争锋这样想着,同时就说了出来,同时他急走几步,掠过几个书架,终于看到“东方文学”——“东南亚文学”,“印度文学”,“韩国文学”,“日本文学”,《源氏物语》《罗生门》《挪威的森林》《嫌疑人X的献身》……“日本,日本!”他尖叫了两声,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欧美,就是日韩,姑父怎么这么崇洋媚外?!”
他逃也似地离去,经过一堵承重墙,来到另一片区域,“中国当代文学”的标签终于出现,他的小眼睛一亮,有某种光在里面闪了一下。然后这道光像是熄灭了,或说是变成了另一种光。他看见书脊上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啥伤痕?反思啥?”这样想着他就说出声来,语气有点凌厉:“哪里有什么伤痕了?有什么值得反思的?姑父收集的都是些啥书么!”接着他看到了一个作者名字:方方。他的小眼睛立时瞪得很大,《风景》《万箭穿心》……“哼!居然有她的作品,姑父居然收藏她的作品?!”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大幅度地摆动他那颗硕大的头颅。“她又是抹黑、丑化,又是给洋人递刀子,姑父怎么收藏她的书?!”他的小眼睛又朝那几本书狠狠瞪了几眼才转移开去,然而他看到了另一个名字:莫言;另一些书名:《丰乳肥臀》《生死疲劳》《蛙》……他的头摆幅更大,甚至感到有点晕眩,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诺贝尔奖……迎合西方……抹黑丑化……”他想,他得到阳台上去透透气,顺便给绿植浇浇水。
他在林立的书架间穿行,一眼瞥见墙角几尊雕塑,其中的两尊分外刺眼,是裸着的断臂维拉斯,裸着的大卫,两尊裸像都没了底座,斜倚在墙根。他想起姑父曾经是搞艺术的。他快速从它们旁边通过,却又站住,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后又折回来,又瞥了那两尊雕塑一眼,随后拿小眼睛四处搜寻,一面在书架间穿行一面搜寻,似乎没有他要找的东西。他于是停下来,开始脱自己的蓝色快递衫,他弯下身,给维拉斯套上工作衫,看上去像是一个女外卖员的维拉斯,胸部依然很饱满,但两条袖子空空荡荡,无力地垂下。他又脱下工作衫里面的红色T恤,给旁边的大卫穿上,复又脱了长裤,往大卫的腿上套,穿上长裤的大卫两腿间依然鼓鼓囊囊。他左看看又看看,似乎觉得不妥,复又脱去自己的内裤,脱去大卫的长裤,将内裤给大卫套上,又用长裤套住内裤。然后掉了个个,大卫一身武装,欧阳争锋自己赤条条的。赤条条的欧阳争锋发现穿着内外裤的大卫的那个地方,仍然很扎眼,他摇了摇头,觉得还是有欠雅观,小眼睛又四下里搜寻,然后穿越书架的迷宫,到了窗帘严实关着的阳台,端起一个空而结实的花盆,返回到大卫身边,将大卫身上的内外裤褪到膝上,将花盆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朝大卫暧昧的两腿之间砸去。
欧阳找来扫帚簸箕,将地上大卫的生理碎片清扫干净,再替大卫将裤子提上,斜睨着小眼睛认真审视了一会儿,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光着身子端着花盆返回阳台。他将空花盆放回到原处时,瞥见一把明晃晃的修剪绿植的剪刀。
他赤身裸体在书架的迷宫中穿行,手中的剪刀碰撞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他来到“中国当代文学”区域,从书丛中抽出《生死疲劳》,他所崇拜和紧紧追随的一个博主说过,这是本“坏书”,专事“抹黑”、“丑化”,充满“阴暗”、“负能量”,他挥舞剪刀绞封面上的书名和作者名,又去绞内文的许多个字词。然后将七零八落的《生死疲劳》放回去,抽出旁边的《丰乳肥臀》。“这是又一本坏书,尽是抹黑、丑化,却反过来美化日军,哼!”他恨恨地说着,一面将书脊和封面上的“乳”和“臀”二字绞掉,将“莫言”二字绞掉,将正文里出现的“日本”二字一个一个地绞……
光着身子的欧阳争锋抽出《风景》《万箭穿心》来绞,口中念念有词:“这个抹黑抗疫的人的作品都该绞,绞!”抽出陈忠实的《白鹿原》来绞,抽出阎连科的《受活》来绞,抽出“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来绞……这些都是被他所追随的博主列入“黑名单”的作家作品。他的绞书行动出现短暂的停顿,挥舞剪刀的手停在空中,他是在脑子里盘点那个长串的“黑名单”,一大堆书名和作者名在他的脑海里纷纷涌上来,他向“西方文学”区域奔去,将《一九八四》抽出来,绞得遍体鳞伤;将《老人与海》抽出来,绞得千疮百孔;将《日瓦戈医生》抽出来,绞得皮开肉绽;将《结构主义诗学》抽出来,绞得四分五裂;将《乌合之众》抽出来,绞得满目疮痍……将一本带有插图的宗教书籍抽出来,把里面的十字架一个一个绞掉……他又辗转到“东方文学”区域,他认为,“日本鬼子”那排书架自然是统统要绞碎的,“韩国棒子”那些书也得绞,“印度阿三”那里也不能放过。“西方文学、美学、哲学”区域的各书架,待会再折回去,尤其是美国的那个书架,要狠狠动刀子!总之,这些个没落的腐朽的反动的负能量的糟粕,统统绞掉,绞掉,一个也不放过!
他突然想起,鲁迅的那些个小说啊杂文啊尽暴露所谓国民性,尽丑化国人,也得绞掉。他怕待会会忘记,从而让鲁迅成为漏网之鱼,赶紧找到“现代文学”区域,随手抽出《鲁迅全集》的一本,抄起剪刀展开攻势。对了,还有张爱玲、沈从文、林语堂……周作人的书更得绞!然而他又突然想起,杜甫的“三吏三别”,白居易的《卖炭翁》,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包括施耐庵的《水浒传》,曹雪芹的《红楼梦》,等等等等,也都妥妥的、全他妈的“阴暗”、“负能量”,于是他又辗转奔波到“古代文学”区域。
夜已很深,万籁俱寂,欧阳争锋却精神头十足,无比亢奋,头发都竖了起来。他赤条条地在书架之间穿梭、奔波,两腿间的那个东东随之一晃一晃,像残留在茎上,被风吹皱的一颗小小草莓。
他在姑父的书屋里奔波着,劳作着,以一把明晃晃的闪着寒光的剪刀,对抗一屋子密密麻麻、熙熙攘攘的书籍。他认为那些反动的、负能量的字眼,从面前的、周围的每一本书里跑出来,朝他挤眉弄眼,朝他嬉笑怒骂,像满天的繁星一闪一闪,像城市缤纷的霓虹闪烁,他的眼睛看不过来,对付不过来,他讨厌看到他们,但是他们像满天的繁星闪着眼。他将手腕反转过来,将剪刀掉了个方向,对准自己的眼睛,一剪刀戳下去……
结尾的另一版本:他挥舞着剪刀对着书架一顿乱戳,然后扔了剪刀,跑到房间尽头姑父的一张书桌边,从桌上的一堆杂物里翻出一个打火机,他点燃了就近的一个书架,点燃了第二个书架……大火在书屋里噼噼啪啪弥漫开来,赤条条的欧阳争锋在火中发出奇怪的、可怕的狂笑。

【作者简介】邹贤尧,大学教授,兼写小说和诗歌,系当代文学艺术作家群成员,发表小说若干,出版小说集《空中隐约的耳语》、长篇小说《段落》、诗集《四声》《盔甲与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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