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亢与悔(上)
——倪景翔长篇小说《龙湾滩》解读
赵月斌

一、来自“现场”的热度
倪景翔(1947-2023)是一位喜欢回望历史的作家。首部长篇小说《黑魂》(花城出版社,1988年出版),渲染的是晚清时期民族工业的风雨飘摇。第二部长篇小说《龙凤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5年出版),演绎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地方势力的烟云变幻。在这两部作品中,作家都是借助于有据可查的“史实”,铺陈出一幕幕几可乱真的“往事”,同时给“过去”注入了惊觉的目光,使陈旧的历史变得生动鲜活、别有一番滋味。在这两部小说中,作家着意刻画的是两位不同时代的民族精英,虽然他们身上也难免各有瑕疵,但是作为典型的“正面形象”则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那种夸父逐日式的英雄色彩,那种飞蛾投火般的悲剧力量,使得两部小说不同程度地留下一抹夕阳之血,在读者心里映出难以逝灭的光芒。
倪景翔的第三部长篇小说《龙湾滩》(华夏出版社,2007年出出版)则直击现实,把笔力投向了当代。作家像是一位站立在山崖上的观景者,在阅尽远方的风物之后,终于扔掉了手里的望远镜,开始细心打量近旁每一块石头,发现它们的棱角,也考究它们的质地。与前两部长篇比起来,《龙湾滩》无疑是离作者最近的作品,无论是所处的时代,还是涉及的事件,都在眼皮底下袒露着,伸手可及,由此,也使作品具备了一种“传真”的性质,可以让你触摸到直接来自“现场”的热度。说起来,尽管《龙湾滩》远离了历史,但是在精神走向上,仍与《黑魂》、《龙凤旗》一脉相承,可以说,三部小说都包涵一个“个人奋斗”的主线,作者所要拷问的则是社会背景及传统文化的滞重与危殆,不同的是,《黑魂》和《龙凤旗》以主人公最后的败落或殒命收场,而《龙湾滩》以主人公的升迁结局,前者带着浓郁的悲凉气氛,后者则显示出略带黑色幽默意味的轻喜剧风格。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变化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即使像龙湾滩这样一个相对平静的小山村,也会禁不住躁动不安,加入到全民喧嚣的无物之阵中。于是,一切皆变,变得模棱两可,变得不伦不类,变得让人哭笑不得,就像一出玩过头的帽子戏法,最后终于玩漏了,兜不住了。所以,围绕着一个“变”字观看《龙湾滩》,或许能够咂摸出一些门道来。
二、被出卖的大地
读《龙湾滩》,先要看准“风水”二字。它不是单纯的地形地貌,也不是刻意的故弄玄虚,这里的“风水”应该是人的生存环境、生活经验、历史积淀和文化心理的总和。出现在小说文本中的“龙湾滩”,正是这样一个充盈造化之美的地方,那里有白龙山、白龙河,有祭龙台、雷公庙,有美女塘、夫妻柳,有黄龙墩、白果树,有清澈的流水、金黄的沙滩,还有神奇浪漫的传说、醇和恬静的乡野气息。和谐的自然环境,加上源远流长的人文资源,使“龙湾滩”具备了典型的“田园”征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们在这里劳作收获,繁衍生息,世世代代,在苦难轮回中固守着一成不变的农耕文明。它是静态的,坚忍的,诗意的,也是贫贱的,低迷的,忧伤的,像一位打着瞌睡的老祖母,偶尔还会做出会飞的梦。是啊,这样的村庄一落到稿纸上,似乎就灵动起来,可是放到中国的版图上,也不过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可有可无的“边缘”之地,你根本无从确定它的位置。作者一开头就说了,“龙湾滩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要有点‘意思’,让人喜欢”。那么,“意思”何在?“喜欢”何来?可以肯定的是,作家一旦把龙湾滩纳入到他的故事框架中,这一方水土就成了非同寻常的大舞台,承载着许多散漫的民间隐语和不可预知的戏剧性。因此,“龙湾滩”便超越了一般的地理概念,可以作为考证民族心理的一块“埂地”了。
我们的老祖宗早已认识到,只有实现“天人合一”,才可算达到了生存的理想境界。可那“天”到底是什么,始终一片空无,用得着时它便无所不在,用不着时它便一无是处,只有“人”是实在的,所谓“天”不过是人们的一个道具而已。我们一边说“知我者其天乎”[],一边又说“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一边高呼“苍天在上,老天保佑”,一边又高歌“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我们摇晃在天地之间,常常露出唯我独尊的豪狠之相,何曾辨得来路,摆正自己的位置?不光要改朝换代,还要改天换地,于是乎自然被“人化”,地球被功利化,我们不仅改变了自己的生存方式,而且改变了我们的生存环境,把人的冲动和欲望都扩展到了极致。
古老的“龙湾滩”所处的正是这样一个新时代,现代化的战车以横扫六合之势呼啸而来,恰好为这个偏僻、美丽而又贫困的村庄鼓起了冲锋陷阵的勇气,为了尽快加入到发大财、奔小康的潮流中,它也要上项目、搞开发,从而与时代同步。那么,同步的途径是什么呢?是上马“村办工业”,是擅改河道,是毁田修路,是卖树筹钱……结果可想而知,此种种杀鸡取卵的做法,非但没得到想象中的回报,反而把“老祖宗留下的财富”也败坏了:河滩干涸,水塘消失,“植物枯死,动物销声匿迹,到处是一片砂砾”,这还不算,还要继续加快蹂躏 于是“粉条加工区”来了,臭水横流,灾祸从地上侵入地下,连地下水也无法饮用了!这就是“过上好日子”的代价,也是裸露在小说表层的真相,循着“改道”这条基本线索,传达出的无非是一种朴素的环境意识,亦即作者一再强化的“风水”观念。
看过小说,总不会忘记这一首歌谣:
龙湾滩里有条龙,保风保水保年丰。
天想灭人天不忍,人要灭天人无情。
天不灭人人灭人,人要灭人天不容。
它在不同的情境中反复出现了四次,不但渲染了故事氛围、折射了人物心理,而且巧妙地阐释了“风水”所蕴含的微言大义:作为河流、土壤、大地的“龙湾滩”是人类生存的根本;作为圣灵、神明的“龙”则是大地的保护者,实际上也就是人类千万年来摸索、扬弃、承传下来的生存之道(理性),是推动人类不断前进的秩序、经验和法则;而作为万物主宰的“天”,应该是人类生存的限度,是上限,也是下限,它监视和制约着人类在自然规律中寻找和谐,一旦打破了应有的平衡,大地就会不堪重负,“龙”也无力回天,人类只能自作自受了。作者把“风—水”镶嵌到“天—地—人”构成的宏大背景中,足可见用心良苦,我们也尽可以拂去“风水”的玄幻意味,重新评估“阴阳五行、太极八卦”的现实意义,在这一古老的生存哲学中发现智慧的、审美的精神源码,为日益“现代”甚至“后现代”的生活留住一些完整的“风水”和“保守”的基因。也许这世界浮躁太多,少的只是沉稳;机巧太多,少的只是朴拙;妄想太多,少的只是安分……要“保”的是根,要“守”的是本,要警惕的恰恰是人类自身。然而,一桩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件”早已让人眼晕,《龙湾滩》不过在应验某种并不鲜见的“现实”:在这个“风水”尽失的地方,没有了河滩,没有了水湾,“龙”向何处栖身?人又如何生存?我们所处的境地确乎如此,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类经过亿万年的进化历程,还从来没有这般“庞大”过,也从来没有这般“霸道”过,从前人们修起了长城、凿出了运河,也还是以“改善”为目的,在地上留下了有限的点缀,可现在一做就是大动作,一动就是大手术,动辄就要“改变” 把大地变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给地球缠上绷带,戴上枷锁,一切以人类为中心,一切以攫取、消耗、增值为目的,不要“龙”的守护,也不要“天”的主宰,只要眼前的实惠、快感,或者和个人的利益、政绩,谁还顾及“风水”,谁还顾及明天?
俗语说“风水轮流转,明天到我家”,看来也只能是前人的福分了,想及如今的形势,哪还容得如许乐观?或者这正是《龙湾滩》所忧虑的,只因一场风水剧变,生地已成死地,活地已成绝地,所谓小小环球,不知还有没有未被侵害的土地,更遑论诗意地栖居了。从某种意义上说,“龙湾滩”可以看作整个世界的缩影,它曾经是美好的、诗意的,可作者偏要“毁灭给人看”,于是悲剧产生了,震撼产生了,那“龙湾滩”就是我们共同的故乡,那片死地就是我们诞生的地方,那片绝地就是哺育了我们养活着我们的母亲!面对那伤痕累累的无限空间,难道我们只能目光萎靡沉默无语,只能加倍怯弱加倍绝望?难道我们不该睁眼看看,究竟是谁背弃了母亲,是谁出卖了大地,是谁毁灭了龙的精魂?难道我们不应问问自己,在一场场找不到凶手的谋杀中,你是否也理所应当地分到了一杯羹,是否也心甘情愿地充当了磨刀石、搅拌机?想及此,我敲打键盘的手指也禁不住乱了方寸……
三、没有底线的人
读《龙湾滩》,尤需关注雷龙这个人物。作为一号男主角,他拥有的戏份无疑最多,蘸用作者的笔墨也最饱满,一代农村党支部书记的光辉形象新鲜出笼了,散发着许多似曾相识的味道,又流露出不少古里古怪的气息,可以让人念念不忘。
对龙湾滩来说,雷龙的出现是耐人寻味的,他打着“办实事办好事,让全村人过上好日子”的旗号,“搞倒”了老书记白金龙,当上了意气风发的“一把手”,他有文化,有魄力,有干劲,在一个偏僻的小村里,当属“村内精英”,堪称“人中之龙”了,由他来做全村人的“龙头老大”,就算不是众望所归,也该是当仁不让。事实上,雷龙刚刚取代白金龙时,确也是抱着“做一个好官”的良好初衷 这是他对情人沈玉睫的郑重承诺,也是他给自己立下的目标。这一“好官”战略,使雷龙提前摆出一种做官的姿态,无形之中就把自己“升格”进了“官人”的阵营,使他急于摆脱脚下的泥土,从此只是用“官”的脑袋考虑前程,用“官”的眼睛看待他的生身之地。所以,掌权之后的雷龙能够“大有作为”一点也不奇怪,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不是本质的,也不是偶然的,而是表面的,注定的,因为他的骨子里就藏着几片碎鳞,一旦有机会,就会不顾一切地贴到屁股上,像一条“真龙”那样摇头摆尾。
不管怎么说,雷龙的“表演”还是相当出色的,他不但推动了龙湾滩的“改朝换代”,顺利享受了“改选”的胜利果实,而且亲自导演了白龙河的“改道”工程,进而脱胎换骨,升迁到乡政府,成了真正吃皇粮的“官人”。一部《龙湾滩》就是一部官场发迹史,它展现了雷龙个人的手腕和心术,也揭示了一种规律和玄机,有些事你不想做也得做,有时候你不想往上爬也得爬,一旦进入那个“场”,你就得遵从它的节奏,被它牵制,被它消解,化为它的原动力。
在小说中,作者假借神话传说,将“白龙”演绎为白姓的祖先,将“雷公”比附为雷姓的祖先,一方是白龙的子孙,一方是雷公的后代,这两个姓氏本为宿敌,虽然同居龙湾滩,也总是势不两立,从未停止争斗。不过追根溯源看去,雷姓一族又与白姓有着姻缘联系,两个族裔血管里都流淌着龙的血液。再者,不知是不是巧合,所谓阴阳八卦有一卦相为“震” “震为雷”、“震为龙”,可见“雷”、“龙”相通,实为一家,这样雷姓与白姓一样,也能与“龙”套上近乎了,两个姓氏皆为“龙”的子孙,同为“龙的传人”当是名正言顺了。大概正因如此,作者才着意以“龙”字命名小说的题目和人物的名字,从而对这一古老的图腾崇拜提出了新的拷问。
事实上,无论是白金龙,还是雷龙,作为龙湾滩前后两任头头,皆为叱咤一方的“龙”,他们虽然不会呼风唤雨,却能够一手遮天,将大地置于自己的阴影之下。单说雷龙,借用《易经》的说法,“震为刚”,“震为长男”,或许雷龙正是那惊天骇地的万钧巨雷,才会把龙湾滩翻搅得狼藉一片,岌岌可危。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雷龙自始至终都不曾以狞厉的面目示人,给人留下的倒是不愠不火的良善印象 他是一条应时而生的“龙”。在中国正统的文化谱系中,“龙”一直是神圣、君子的象征,千千万万的雷龙们也是依照这种想象来塑造个人形象的。所以,有必要理顺一下雷龙的修炼过程,看看他是怎样修成“正果”的。有道是:“天道酬勤。”“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那么,雷龙是怎样“自强不息”的呢?观其行状举止,不难看出,此君确乎在奉天承运,总会审时度势,伺机而动,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第一步:潜伏。当许多村民去告状,去上访的时候,雷龙则在明哲保身,因为他深知白金龙后台硬,根子深,“是告不赢的”,所以,即便白金龙“吃喝嫖赌,贪污腐败,胡作非为”,侵害大多数人的利益,雷龙也没有站出来抵制罪恶,他的立场很明确:“既然告不赢,那又何必扛着杆子戳马蜂窝,自找挨蜇呢?”可见,他看重的不是公理和正义,不是大家,而是个人得失,是他自己。
第二步:出头。一旦“机会来了”,雷龙便“看明白了他要走的一条路”,要干“正事”了,不但拉到了“反对白金龙推翻白金龙”的同盟(白宝成、沈玉睫、雷二楞等),而且找到了可以帮他向市里的“大官”递状纸的自家靠山(本家叔叔雷天彤),他打出的旗号是“主持正义为民做主”,目的则是“坐上村党支部书记的宝座”。
第三步:屈身。上任后,雷龙当然没忘记要“为村民们办点好事、实事”,但他更热衷于将“为村民们谋利益的好事”做成“有形的能显示成绩的事”,所以要“在村里搞一两件大点的事,弄出点大的响声来”,这才突发奇想有了毁河改道这一“弄响工程”,为此雷龙殚精竭虑,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即使麻烦不断,都一一化解,他也算基本完成了这一阶段的“官本积累”。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很能表现出雷龙的“活泛”:在贺书记遭遇雷二楞抬大筐的挑衅时,他灵机一动,以接手机为名为其体面地解了围,保了驾,“得到了贺书记的关注和信任”。
第四步:摆尾。“荒滩开拓出新天地”,雷龙的“开拓精神”果然“惊动”了乡领导,“被注意了”,乡里不但要给他“撑腰”,还要与龙湾滩村联合搞“开发”,雷龙亦因此更被看重,前程更加“光辉灿烂”了。
第五步:起飞。不管因为什么,不管怎么着,雷龙到底是托了上级领导的福,“调到乡里使用发挥更大的才能” 县委书记一句话就改变了他的命运,使他成了乡计生办主任,乡巴佬变为国家公务员,土包子成了“副科级”,他终于如愿以偿,在“第三条路”上成功了。
至此,“土龙”化作“飞龙”,“离开农村”,奔向了“理想中的前程”,“熬到这一步不容易啊!”雷龙也可以长出一口气了。看他一步一步飞起来,倒真是张弛有道,很会屈其尊而高其身。然而正所谓物极必反,盛极而衰,这一游戏肯定还要继续,作者说不好预测以后会发生什么,古语说“亢龙有悔。”对雷龙来说,折腾来折腾去,必定有所阻逆,像龙湾滩之变、沈玉睫之遁、雷天彤之愤、白金龙的反攻倒算,都是示其“有悔”的征兆,不过这种种对立于他来说也不是坏事,或可让他心存顾念,不至于“亢”过了头,从半空栽下来。当然,贵人自有福相,吉人自有天相,即便不小心“亢”一下,也无非是个小小的“悔”字,大可不必惊慌,况且他已跳过了龙门,可以腾云驾雾了。正因世人看不清龙的面目,甚或根本没有龙,他才得以跻身于“群龙”之中,与他们共演天象,利益均沾,说到底,五色祥云不是老天给的,而是他们自己作出来的。
所以,放眼望去,不管是白金龙还是雷龙,不管白龙还是黑龙,都不过是些伪龙、变色龙,这些妄称龙种、君子、大人、老爷的高贵人士、上等阶层,不过是在龙袍的掩盖下做着瞒天过海的勾当,而雷龙之流,不过是其中跑龙套的而已。那么,回过头来看,雷龙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好青年”,为什么到末了反倒“得罪”了龙湾滩,成了龙湾滩的罪人?说到底,还是那条变化莫测若有若无的“龙”在作怪,它潜伏在人们的心底的河床中,一旦遇到引诱或蛊惑,就会蠢蠢欲动,膨胀幻化,乃至兴风作浪,搅乱乾坤,成为唬人的甚至是光明正大的祸害。至于雷龙心里的“龙”,大概就是要拔掉“农”根,“离开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村庄”,做一个“外边的人”。由于中国长期实行城乡分治,广大农村总是被透支、被圈限的“边缘”地带,农民被排斥在主流社会之外,地位低下,饱受煎熬,且备受歧视,若要改变命运,只有抛掉农民身份,向“非农业”转换。雷龙就生活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他父亲曾做过几任村支部书记,在农村也算门庭显赫,可即便在他也当上村支部书记后,仍未找到足够的自信,因为无论他如何风光如何威风,也是家门口的优越感,一出自己的村子,他还是一个卑微的二等公民。所以,从他的父辈起,就在做着一个“脱产”的梦,他们都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飞离农村,成为一名“公家”人。有人说“农村真苦,农民真难,农业真危险”,雷龙本来就不喜欢庄稼地,他心里有个“小九九”本来无可厚非,问题是,为了那个目的,你用了什么心思?用了哪些手段?
我们看到,在雷龙那里,从来就没有无可违逆的是非标准,也没有牢不可破的做人原则,对他来说,一切都以自我为中心,一切都取决于是否利于自我发展,所谓的“好事、实事”不过是他自己的“好事、实事”而已。即如沙河改道这件事,当水利专家提出异议、指明危害时,他仍一意孤行,将错就错,错上加错,把龙湾滩当成了一己之私的赌注。再像果园承包权的消极延续、租地款的慷慨出借等等重大决策,莫不是拿大家的利益换取自己的利益,在他极力成为一名“好官”时,恰恰离人间正道越来越来远了。由此可见,这等拼命成“龙”的货色,为了研习飞升之术,不但蜕掉了人皮,连做人的良知也蜕掉了。
在我们的传统哲学理念中,称“天、地、人”为三才,人们生活在天地之间,讲究的就是“天时、地利、人和”,人类只有尊重天道自然,才能在大地上自由生活。《易经》有曰:“龙,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谨,闲邪存其诚,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广化……君德也。”[]又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其实不管龙之德,还是君之德,最终强调的还是人之德,只有“人”先站立起来,才有可能接通天地,发现时空的永恒苍茫,获得心灵的豁达安宁。然而曾几何时,我们不但破除了“迷信”,也破除了对天地的敬畏;我们挖掉了祖宗的灵寝,放逐了先人的灵魂;我们捣毁了龙庭圣府,却把龙椅藏到了心里;我们赶走了龙王爷土地爷,自己做起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人”。如此这般下来,大地上行走的尽是没有底线的人,“无知者无畏”,“跟着感觉走”,“没有什么不可以”,勇猛的人们有了无法无天的暴发之道,有权有势的人有了凌驾一切的“合法试错权”,在自作聪明的“亢进”状态中,那种 “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的 “愚人”不是越来越多了吗?
然而,正如《易经》通行版本所显示的,“愚人”可以被讹为“圣人”,雷龙也可以被树为“先进典型”。何为“圣人”?不是那种“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的人,不是那些心怀四极八荒的人,而是那帮没有底线只有“上线”的人,是那伙窃得了公共资源和话语权利的人,是那窝背叛了土地出卖了灵魂的人,他们虽然有时也会相互撕咬相互倾轧,但他们的尾巴是交缠在一起的,他们的口水是流向一处的,所以龙也好,蛇也罢,只消摆出了腾云驾雾的阵势,即使骗不了几个人,也能把多数人吓得目瞪口呆,装聋作哑。
所以,雷龙不仅是这部小说中塑造得最为出色的典型形象,也是当代文学作品中鲜有涉及的特型人物。这个人物既有农民式的持重,也有官僚式的狡诈,表面上谦恭、正直,骨子里傲慢、阴暗,他浸淫在旷世绝代的假语村中,必然会形成虚伪的人格,扭曲的人性。然而,正因这种人本身就是集体意志的制订者、监控者,本身就是正统和主流,既冠冕堂皇又有说不清的好处,人们当然趋之若鹜,“雷龙式”的人物也就多多益善,蔚为大观。(待续)

倪景翔(1947-2023),山东枣庄市文联专业作家,原枣庄市作协主席,中国作协会员。代表作为“龙殇三部曲”。长篇小说《黑魂》荣获首届全国煤炭文学乌金奖首奖,《龙凤旗》《龙湾滩》荣获山东省精品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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