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茅盾文学奖得主刘玉民的《东方奇人传》最初发表于1990年十月杂志,曾获十月文学奖,受到陳荒煤、邓友梅等文坛前辈的热情赞赏,后被收入《济南文学大系》,2023年又收入作家出版社精选集《海猎》一书,是刘玉民先生的代表作之一。现在开始头条连载以飨读者。

东方奇人传
刘玉民
一
铁塔般的身躯,站起,几乎遮住半边墙壁;一只蒲扇似的大手伸过来,紫红的面庞上,顿时迸射出热诚豪爽的朗笑——刘承府,一个典型的山东大汉,站在我面前了。
这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十几年前,他还是黄河故道上一个贫困乡村的儿子,如今已经成拥有数百万注册资金、数百名雇工,蜚声全国乃至海外的私营企业家。他曾经几次面对枪口手铐,几次进出中南海。他的宏谈阔论,曾经使理论界权威乃至政界要员为之瞠目。而他的爱情同样奇特,年仅二十三岁的“压寨夫人”,正笑容可掬地端上两杯热茶。
恰是五月时候,来自鲁北平原的暖风,带着遍野麦花的芳香,带着黄河古道特有的鲜润甘洌,把这座敞亮却并不显赫的庭院,浸染得越发清新活爽。
“我这个人天生是个捣包……”面对我摊开的采访本刘承府侃侃而谈。
二
小清河自西而东,蜿蜒曲折几百公里汇入渤海。对于这条泉城济南的动脉,鲁北平原上的干流,熟悉山东省情的人没有谁是不知道的。可是对于地处小清河源头的睦里庄,知道的人就微乎其微了。
这绝对算不上一个大村子,上百户人家分居在小清河两岸。村南一道古老的黄河大堤终止了小清河的流向。平素日子小清河平平淡淡,每逢黄河发水,村南大堤开闸泄洪,小清河才肯喧腾热闹上一阵子。
古老的河堤,无边无际的滩地,时而平淡时而喧闹的小清河,构成了刘承府生命的摇篮。
那是个火热的年代,火热得土地能产万斤粮,小清河畔一个村子一夜之间能办起一座红专大学。十五岁的刘承府——一条半大的汉子,跟着热闹了一通,可每天还得扛着铁锹到坡里挖地。他觉得憋气,觉得有劲没处使,觉得自己如同一匹骏马,急需一片任凭驰骋的草原;而小清河太小,黄河太黄,家乡的庄稼地太窄太闷。这样想过几次之后,一个早晨,他揣着身上仅有的几块钱,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没有可以投靠的亲友,没有预定的目标,甚至连目的地也没有,列车载着稚气未消的刘承府,闯进了人生的第一片海湾。
路途坎坷,前程险恶,刘承府压根儿没有想过。他自小胆大如天。上小学时胳臂上长了一个老大的疮,脓血外流疮口外翻,母亲几次拉他去求医他都不肯,却跑到坡里,找来一把小刀,挖来几把荠荠菜,把疮口一点一点割开,把脓血一点一点挤出,把荠荠菜一点点涂进伤口里。脓血染透了半边衣袖,小朋友们嗷嗷乱叫着找来母亲。母亲抱住刘承府几乎没有晕过去;刘承府只是抽了几口冷气,便大笑着野驴撒欢般地跑远了。“这小子像他爷。”村里的老人们这样说,家里的老人们也这样说。刘承府的爷爷,曾经有过几座庄园、几十条枪,算是当地的“一方豪杰”呢。
刘承府实在并不过分看重那种固守一地的土财主(何况那土财主后来还破了产),他要闯荡的是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
两天两夜,车到沈阳时刘承府停住了脚步。从小学课本上他知道沈阳是个工业基地。工业基地,那或许会有些名堂呢。
然而出不了车站。他身上仅有的一张车票,是在济南花了五分钱买的站台票。拿着济南的站台票到沈阳出站,那才是麦糠揩腚,自找着不利索呢。他小心地躲避着站台工作人员,试图混出车站。 偏偏,一个工作人员盯准了他。
“喂!小伙子,有票吗?”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同志,中等身材,齐肩短发,一身铁路制服,显得既干练又洒脱。
刘承府极不情愿地掏出那张站台票。
“小同志,你这票不对呀?”女同志审视地说。刘承府默然低着头,脚下蹭了几下,忽然把牙一呲,道:
“谁不知道不对呀?买的时候就没对过!”
“哦?”女同志惊奇地投过几束目光,又问:“你到沈阳干什么来的?”
“我才不到沈阳来呢!我到大连!”刘承府随口回着。在车上,他听人讲过大连如何如何,这会儿随手便拉来,一副要气气沈阳人的架势。
“到大连去干什么?”
“找工作呗!”
“找工作?那儿有亲戚?”
“有亲戚还用找哇?”
“好.人不大抬杠的本事不小!”女同志被逗的有几分乐了。
“那你说这车票怎么办吧?”
“我管怎么办!反正我得去大连!”
不知是因为刘承府满是孩子气的回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女同志稍一沉吟,招招手说:“到我办公室里来一下。”
“好,这下有人管饭啦!头前引路!”刘承府依然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情。
来到办公室,女同志详细询问了刘承府的年龄和家庭情况后,果真买来了两个白面馒头。
“快吃了走吧。我是看你小小年龄,怪可怜见的。”
“刚才人家要走你不让走,这会儿人家谁还走啊!”刘承府耍起赖。“我就在铁路当工人!”
女同志几分新奇几分喜欢地笑了:“你可真是个小捣包!看样就知道你将来有出息!干脆,给我当个弟弟得啦!”
刘承府一愣。父母只生下他和一个弟弟,姐姐的称谓,对于他何尝不是一种渴求啊!
“姐姐!”刘承府歪着脑壳,半真半假地叫了一声。
“哎!”女同志欢天喜地一声回应。
女同志叫傅桂香,是车站值班主任,她自小一枝独苗,身边没有兄弟姐妹。她看出刘承府聪明天真,又听他把姐姐两字喊得又甜又香,当即便真的认了弟弟。她让刘承府饱饱地吃了一顿,这才打发他上了开往大连的火车。
“你到大连看看,能干得好,在那儿干一阵儿也行;干不好千万别乱跑,就到沈阳来,我和你姐夫给你想办法。”火车开动时,姐姐已是情意绵绵了。
这真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刘承府梦中何曾想到,只身闯到东北的第一站,竟然就有了一个真心帮助自己的姐姐!
刘承府在大连当了三个月炼钢工人,便又回到沈阳,并且经由姐姐和姐夫介绍,走进沈阳建东伸拔厂,当上了一名钳工。
工作称心如意;平时吃住在厂,星期天或节假日到姐姐家中欢聚;姐姐两口子待刘承府如同一奶兄弟:刘承府如沐春风,好不悠扬!
时光一年、两年、三年地过去了,刘承府长成了一个骠悍的小伙子。姐姐又千挑百拣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那女朋友白净文雅,很得刘承府欢心。两人度过一段旖旎浪漫的时光,在姐姐的撺掇下,开始作起结婚的准备。
那天又是假日,刘承府带着女朋友尽情玩了一天回到厂里,忽然接到一封来自睦里庄的电报:
母病危速归
刘承府在沈阳落下脚之后,按照姐姐的提示,给家中写去一封信,把断了线的联系接了起来。几年里,父母没少来信催他回去,但他都回绝了。可这一次是母亲病危,他坐不住了。对于母亲,刘承府从心里是怀着很深感情的。
他拿定主意回一趟山东老家,尽一尽孝心,为母亲送送终。
姐姐为他打点了行装,女朋友依依恋恋把他送上南下的火车。
“你们放心,我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刘承府朝着站台上用力摇着手。
列车飞驰。飞驰的列车,把他送回久别的家乡。走在家乡的土地上,走在古黄河的大堤上,刘承府的心潮翻起了层层浪花。
最要紧的自然是看望母亲。可是当他急匆匆、忧切切跨进那座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家院时,出现在眼前的是母亲惊喜交并的笑脸。
“妈,你不是……”刘承府愕然了。
“哦!你这是给你妈收尸来的!”母亲的脸色骤然变得扭曲了,几颗浑黄的老泪,顺着多皱的面颊淌落下来。
刘承府颤栗了,一步上前扶住老人,同时扑通一声跪倒在老人面前:“妈——”
泪水从母亲胸前跌到儿子脸上,又从儿子脸上爬上了母亲的面颊。一个扎着长辫子的年轻姑娘搀起母亲,同时接过刘承府肩上的行囊进到屋里去了。
“妈,这是谁,我怎么不认识?”刘承府望着姑娘的背影问。
“还有谁?你媳妇!”
“我——媳——妇?”刘承府的震惊,不亚于听到一件旷世奇闻。“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不认识怕么个?见见面不就认识了?”
“妈!这种事得先好好……”
“我知道,得谈恋爱!这好说,结了婚,让你们谈一辈子去!”
“妈……”
“别费那么多唾沫星子!叫你回来,就是叫你娶媳妇的!还不快进屋,跟你媳妇拉拉心里话去!”
尽管刘承府极尽分辩推诿,夕阳西斜时,他还是不得不与那位长辫子姑娘单独进行了“会晤”。
姑娘名叫李秀林,是村办剧团的名角儿。长得苗条端庄,一条又粗又黑的长辫撩人心绪,两只黑亮清明的眼睛,闪烁着特有的羞涩和甜蜜。
“李秀林,你可真大胆!”对方通报山门后,刘承府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说:“你就这么跑俺家来啦?你了解我吗?”
“怎么不了解?”姑娘带着满面彤云,把刘承府的履历和家庭社会关系背诵了一遍。显然,对于刘承府她是作过一番考察工作的。
“你了解俺,俺还不了解你哪!”刘承府又说。
姑娘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说:“俺可是听说你什么都同意才来的。你要是有别的想法,俺也不赖你。”
姑娘聪明伶俐,通情达理,从心里说刘承府印象蛮好。可想到沈阳的姐姐和女朋友,他断然地说:“你去告诉俺妈,就说我在东北已经恋上爱了。”
姑娘起身离去,母亲和父亲旋即冲进门来,又哭又骂地责备儿子一去三年太狠心,威胁说,这门亲事儿子倘若不答应,他们就要死在儿子面前。
一夜无眠,刘承府数尽了满天星星。
一夜无眠,母亲和父亲操办好了一切。
第二天,当儿子试图进一步争辩说服时,喜酒已经开宴,洞房已经点起了花烛。
李秀林,你是一个好姑娘!可沈阳!沈阳……
新婚美妙如梦。可当刘承府带着如梦的美妙回到沈阳时,他看到了女朋友绝望的泪眼,看到了姐姐因痛苦和生气而变得青紫的面孔。
那泪眼和变得青紫的面孔,是注定一生一世陪伴刘承府,直到永远了。
三
命运把刘承府又送回小清河源头的那个村庄。他又一次成了土地的伴侣。也许由于身边多了一个扎长辫子的姑娘的缘故,他那颗狂热的心逐渐安分下来。
安分也只是局限于不贸然出走,在黄河古堤内外的那片原野上,他依然是个恼人的角色。
地里的活只干了一年,公社举办会计学习班,刘承府就嚷嚷着非去不可。主管会计气的不行,学习班开业仪式上指着他的鼻子大发起雷霆说:“还有一个刘承府!脸皮厚得跟鞋底似的!记了两天工分懂个屁,就想当会计!这一次我是有言在先,学完了考不及格,非让他坐坐红椅子不可!”刘承府只当没听见,学习班结业时却爆了冷门:那些挑来的请来的大多剃了光头,而刘承府考了 98分,一举摘了桂冠。主管会计和学员们搓手挠头百思不解,刘承府却暗暗窃笑:在沈阳时,他跟住同屋的一位老会计还学过不少工业帐目呢!
刘承府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大队会计。他把帐目搞得清清亮亮,家庭生活也过得和和美美——李秀林几年之内,为他生下三个又白又胖的儿子。倘若不是后来发生了那场“大革命”,刘承府是注定要守着算盘和帐簿度过一辈子的。
四
那场冠以“文化”二字的大革命,教会刘承府的第一个真理是没有武力不行。
那年冬天,刘承府奉命到外地去联系了几天事儿,回来时脚跟还没站稳,就被一伙“革命群众”叫到大队办公室,告诉他说,他所掌管的“财权”已归他们所有了,问他打算怎么办,来文的还是来武的。
“文的怎么样,武的又怎么样?”刘承府问。
“文的好说,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干也行,不愿意跟我们干也行。要是武的……”对方一撇眼,目光在一屋八九条汉子身上溜过。
刘承府说:“好啊!你们每人去找一把刀子来。我一把粪勺打得十五六个造反派鬼哭狼嚎,今天咱们也试试!我不让你们趴下一半,就算我刘承府不是人做的!”
一把粪勺打得十五六个造反派鬼哭狼嚎的事发生在“革命”初期。那次村里的拉粪车被城里一家工厂的造反派扣住了,刘承府被派去解围。郊区农民拉粪一向都是统一结算,那天造反派却非要刘承府交现钱不可。刘承府耐住心一再解释请求,背上肩上反而挨了几拳头。
“哦!你们这是动武啊!”刘承府被激怒了,随手扯下身上仅有的一件小白褂。
“动武怎么的?”造反派欺他独身一人,挥拳弄棒围上前来。
“啊!”刘承府看得仔细,一声喊跳到院子一角,用脚勾起一把掏粪勺。他耍花棍似地把一柄掏粪勺舞得呼呼作响,直打得十几个造反派屁滚尿流。
“西郊有个农民是从五台山下来的,一把掏粪勺比程咬金的板斧还厉害!”第二天,济南街头到处流传着新闻。
那新闻,睦里庄的“革命群众”自然也是装进耳朵里的。 八九条汉子集体找刘承府“谈话”,那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但从心眼里,他们生怕刘承府真的与他们拼起命来。
“承府,咱们乡里乡亲,那是何必呢?”见刘承府威势不让,摆出副决一雌雄的样子,为首的一位“革命群众”小心地说:“承府,我们考虑你跟村里那些走资派不一样。我们想给你一百块钱作本儿,随你到外边找活干,只要你不干涉村里的事就行。”
刘承府知道局面已无可挽回,想想村里这个样子,干也没有劲头,出去闯荡闯荡,免了生那些闲气不说,闹好了还能捞点钞票回来,给老婆孩子扯几身衣裳。
“行,来文的!不过一百块钱太少,得给加点!”
“加多少?”
“五十!”
“五十太多,二十!” .
“那可是便宜了你们这些小子!”
一百二十块钱到手,第二天一早,刘承府就出现在通往城里的路上。跟随他的是一辆崭新的地排车。
拉地排车要凭力气,刘承府腰粗膀圆正愁的一身力气没处使。选择拉地排车而不是干别的,刘承府第一件是想多挣钱,第二件就是想舒一舒自己的筋骨。
但拉了几趟他就发现,他卖的力气比别人多,挣的钱却比别人少。这里边有鬼。
第一天向火车站送货,来回三十几里路,刘承府紧赶快跑拉了三趟,挣了十五六块钱。而一位其貌不扬的“老油子”,不紧不慢拉了两趟,挣到三十几块钱。结帐时刘承府肚里鼓鼓囊囊满是疑问,想发作忍住了。第二天向白马山拉电线杆,刘承府有意盯住“老油子”,你拉一趟我也拉一趟。可结算时,“老油子”挣的钱又高出他几乎一倍。这次刘承府认定,结算的人是看他新来刮他的油,当即气昂昂地找到管理站领导面前:
“有这么欺负人的吗?你们要是不处理我就……”
可人家听他把情况讲过之后,不但没有处理结算人的表示,反一拍桌子朝他火上了:
“你拉两趟人家也拉两趟就该挣一般多的钱?那工钱是按趟数算的吗?这是谁告诉你的?”
“不是按趟数,可我跟他拉的一样的货、一般多,工钱也不该差这么多!”刘承府口齿依然坚硬。
“一样的货?你他妈眼瞎!你再仔细地看看去!我这儿有规定,你小子不懂到一边歇着去,少到我这儿找麻烦!走走走!”
刘承府被毫不客气地哄了出来。七尺汉子被当众闹了个大窝脖,够臊人的了,“老油子”和几个同伴旁边又说起风凉话儿:“这小子,纯粹二杆子一个!” “二杆子?我看三杆子也不如!这小子怕是天生就少一叶肺吧?”
刘承府受了寒碜,第二天表面上蔫蔫萎萎,眼睛可长了钩儿。一天下来果然发现了不少秘密:同样是向火车站送货,“老油子”回来时从不空车,一趟顶两趟;同样是拉电线杆,“老油子”专拣长的和涂了沥青的拉;同样是拉电机,别人装上车就走,“老油子”总要量量高度,并让工作人员作上危险品的标记……
刘承府看出些名堂来了,他买来几盒好烟,跟货场的几个工作人员拉起了近乎。
“哎兄弟,那老油子怎么这几天专盯上那批长杆子了?”
“那还用说,有超长费呗!”
“哎兄弟,那涂了沥青的和没涂沥青的,价码怎么差这么大?”
“毒素费呀!百分之四十,规定上有的,不让你们知道就是了。”
“哎兄弟,我放了一次空趟他也放了一次空趟,怎么单独给他补钱把我甩到一边?”
“这你就不懂了,人家有约在先,那叫无故放空……”
不过个把月的样子,货场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主宰着拉货人命运的“规定”,大部分便装进刘承府脑子里了。活自然挑着干.帐人家没算完他先报出来了;工钱由一天十几块增到三十几块,又由三十几块增到五十几块,甚至一百多块,工作人员有时算错了或者有意压低刻扣,也总是被分文不差地找回来。
“妈拉个腿!这是从哪儿跑出这么个怪物来!”结算的人被抠得急了,恨恨地骂。拉地排车的伙计们更是惊诧不已,连“老油子”对刘承府也不得不刮目相看,时常暗暗瞅着他的举动行事。
事情大约过去两月有余,一次刘承府出现在货场时,被两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拦住了:
“刘哥,我们想跟着你干。”
刘承府一个愣怔:“跟我干?跟我干什么?”
“咱们合一伙儿,我们听你吆喝,钱也由你算。”
“你们想的倒好!”刘承府眼一瞪,火气上冒;但想想却笑了:人家这是信服你,拥戴你当头领呢!
“也行,不过你们可不准耍熊!”
“那是绝对保证!”
三辆地排车排成一溜上路了,不过一个礼拜,两个小伙子的腰包就鼓胀起来了。
又一个礼拜开始,三辆地排车再度准备上路时,麻烦又出现了:十几辆地排车的主人们围住刘承府,坚决要求参加他们的“互助组”。
刘承府既兴奋又紧张,这么多弟兄信任自己、拥戴自己是天大的好事,可自己终究也是一个拉车的,怎么可能……
“这好说刘兄弟,”一个光着铜黑色脊梁的中年人说。“干脆你把地排车撂下,专门给我们当头儿,大伙听你调排,钱也随你分随你拿!”
“你这么说,大伙可得同意才是。”
“同意!……刘哥,你就当我们的司令吧!”“刘哥,我们听你的就是啦!”地排车的主人们一片呼应。
就这样,刘承府当起了“地排车司令”。西郊货运站成了他的大本营,麾下的三十几名弟兄,纵横驰骋,占领了西郊的大半边天地。每逢“集团会战”,一排就是三五里路的阵列,常常使得行人驻足、造反大军退避三舍。
作为地排车司令的刘承府,每当看到这种情景,禁不住一屁股都是欢笑:英雄盖世,意若何为?当年秦琼、程咬金也不过如此吧?
可是忽然一天,村里派人找到刘承府,通知说,书记让他回村一趟。
那时村里已经重新有了书记。被革命革掉的又被革命革起来了,只是人已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伙人了。
“你整年在外边拉黑车,搞资本主义那一套是不行的。根据上级的指示,你从今天开始回队干活!”
“那可不行,货运站几十口子人还……”
“货运站也得以阶级斗争为纲!你还是老老实实回来的好!”
书记甩手离去,刘承府呆住了。只是到这一刻他才依稀明白,原来他这个八面威风的“地排车司令”草秆儿不如,人家轻轻松松一句话就全给抹了。
不服归不服,刘承府胆子还没大到敢于同“革命”和代表革命的书记抗衡的地步。
于是就下了地。
那时的地仿佛成心跟人过不去,你越是高喊着献忠心创高产,他越是拼命地让你难堪、让你饿肚子。辛勤劳作,从冬到夏,从春到秋,人均口粮只有280斤,不少还是连糠带壳搬进门的。这难坏了刘承府。要填饱肚皮,汤汤菜菜不算,单是干面他每天就需要四斤半;全家老小的口粮他一个人吃还只能混个半饱,母亲、妻子和三个儿子怎么办呢?
秋粮到家,冬天刚刚开了一个头,就显出危机来。刘承府不得不把精气神全副集中到搞吃的上了。
野菜树叶已无处可寻,萝卜白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再有就是地瓜蔓、玉米塞、花生壳了;那玩艺儿1960年吃过,伤人,更重要的是刘承府不甘心让一家人吃那种牲口都不吃的“代食品”。他村里串、集上转,一次终于得到情报:肥城那边玉米多豆子缺,而济南这边恰好豆子多玉米缺,以多补缺,有一笔油水可捞。
倒腾粮食!刘承府看到了一条生路。
可肥城离济南一百二十多里路,更何况倒腾粮食,那绝对是投机倒把,绝对是政府所不允许的。
刘承府管不了那么多。他找来一根足有两尺长的铜管,铜管里放进一把磨得锋利无比的锉刀——那是为了对付意外事件准备的;把自家仅有的100斤豆子绑到自行车上,把一顶大棉帽朝头上一扣,把一件大棉袄朝腰问一扎,棉袄里藏起那只用铜管锉刀组成的武器,趁天黑没人看见,悄悄地上路了。那时各地无一例外都有黑市,黑市无一例外都凭借黑夜的掩护从事贸易。刘承府按照知情人指点的线路,半夜前赶到肥城黑市,用一百斤豆子换得二百斤玉米。驮上二百斤玉米紧蹬快赶再到济南的黑市上,用一百五十斤玉米换回一百斤豆子。然后赶在天亮之前,把一百斤豆子和余下的五十斤玉米搬运回家。
一夜奔波,落下一身臭汗,然而也落下五十斤玉米。而那五十斤玉米掺上糠菜,足够一家人吃上半月二十天了。
一战告捷,刘承府意气昂扬,频频出击。年前,从腊月二十开始到腊月二十八结束;过了春节,从正月初二上路一直到正月十五偃旗息鼓;十八天的时间里,刘承府夜夜单车飞马。收获是丰厚的,九百斤黄澄澄的玉米锁进仓屋,别人家鬼哭狼嚎甚至投井上吊,刘承府一家五口安然无恙。
一连两年,神不知鬼不觉。第三年时,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驻地税务所组织五六个人,带上狼狗,几次拦路截捕没能成功,狼狗还被刘承府用铜管打掉了两颗门牙。查捕“飞贼”的任务层层交到村里。村里分析来分析去,除非刘承府不会有第二个人。但刘承府不肯认帐,扬言说,哪个如果将他“人赃俱获”,无论定什么罪儿他都认;否则,谁敢跟他过不去,他就跟谁没完没了。
经过周密布置,民兵们作好一切准备。
那天傍晚,天刚刚黑尽,刘承府骑着自行车又悄悄出门了。刚刚来到村口,三个民兵突然截住了去路:
“站住!刘承府,你要干什么去?”
刘承府没事一样下了车:“家里太热,出去溜溜风。”
民兵们自然不信,但围着自行车转过几圈,没见一只麻袋一粒豆子,只得听凭刘承府离去。
“你们上当啦!我的豆子在外村哪!”刘承府走出十几米之外,却忽然回头,挑逗地大喊几声,这才急急蹬走了。
民兵们断定刘承府必去当“飞贼”无疑,估计他天亮前后才能回来,便约定了集合时间,各自回家睡觉去了。刘承府骑车在村外兜了几圈,见民兵们不在了,也悄然回家睡起大觉。第二天清早,民兵们正为没有发现刘承府回来着急时,刘承府懒懒洋洋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几个民兵不负责任,”他一本正经地对民兵队长说。“我驮着粮食回来的时候,他们都回家睡觉去了。我想找他们帮帮忙都没找到。”
民兵队长挨了一顿奚落,只好把三个民兵狠批一顿,恨恨而去。
民兵们更加紧了监视,刘承府却无事一样,时不时与民兵们开开玩笑、凑凑乐趣。
平平安安不过五天,那个晚上刘承府又出村了。这一次,民兵们全当没有看见。但刘承府的背影一消失,民兵队长便亲自带着十几个民兵封锁了村口要道;并且规定,哪个开小差、打瞌睡放跑了刘承府,扣罚十天工分。
一夜辛苦没有白费,黎明时分,刘承府出现了:棉帽棉袄,自行车屁股上驮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
“站住!”民兵们从掩蔽物后一拥而出,把刘承府围了个插翅难逃。民兵队长把一只手枪在刘承府面前恣悠悠晃着:“承府,这一回还有什么说的吗?”
刘承府嘴硬:“这又是怎么了?我又犯了哪条王法啦?”
民兵队长并不跟他罗嗦,朝几个民兵示个眼色,民兵们立刻上前截获“赃物”。可他们两手一抓麻包立刻愣住了:麻包里装的压根儿就不是粮食!
“怎么,咱们从亲戚家要点地瓜秧子回来喂猪也犯法?”刘承府作出一副茫然和气愤的神情。——地瓜秧子是两天前,他就特意买来铡好放在一位亲戚家的。
“地瓜秧子?……你……你……”民兵队长像受了天大侮辱,指着刘承府大骂起来:“刘承府,你好大胆子!敢把咱们民兵当猴耍!今天我要是不把你……”
“噢!这么说我养猪是犯法啦!行,猪食我不要了,我家去把猪全都砸死,送给公社书记改善生活去!”
刘承府丢下自行车,搬起一块大石头便向村里去。
民兵队长慌了。当时上级正层层发动大养其猪,县和公社的头头,三天前还专门到村里来检查动员过呢。
“承府,你这是于什么!”
民兵队长上前阻拦,被推开了;几个民兵围上好说歹说,才把石头夺了下来。
刘承府不肯了结。他找了村支部书记,又找到公社党委书记,非要逼两级书记讲讲,他响应上级大养其猪的号召,犯了哪条王法不可。
一次周密计划的截捕行动,被刘承府闹了个乾坤颠倒。村支部书记挨了批评,民兵队长更少不了一肚子恶气。那天两人在街上碰面,民兵队长哭丧着脸说:
“承府,咱兄弟们并没有把你怎样,你干吗下那种狠茬子呀?”
刘承府说:“你这么说不行。咱兄弟不就是为口吃的吗?你们今天截明天堵,把咱一家人饿死就高兴啦?”
民兵队长怔了好一刻,说:“行,承府,既然你说到这儿,往后咱兄弟们要是难为你,就是大闺女养的!”
说过这话的当晚,刘承府又开始了他的“飞贼”生涯。
(待续)


刘般伸,特型演员,著名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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