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洞书院,枕流中的活水源头
文瑞

好多年前就想走近白鹿洞书院。十五年前,初到长沙,在岳麓山下、湖南大学校园内的岳麓书院听过朱熹与张拭联袂在御书楼交流学术的故事,为两壁朱熹手书的“忠孝廉节”四字所触动,我第一次遥想庐山脚下的白鹿洞书院;十年前,我为赣州郁孤台的古联“郁结千古事,孤悬天地心”寻源,知道它的主人乃白鹿洞主、先后就职过虔州剌史、江州剌史的李渤,我再一次渴望走近白鹿洞书院;三年前,浔阳晚报谢亨游虔州时,约定陪我游白鹿洞书院。
因为受李渤携白鹿在洞中读书故事的影响,我想象中的白鹿洞书院如同赣州城外的马祖岩,也是一眼浅浅的岩洞,一副简朴无华的山野模样;又因为记忆中的岳麓书院有着青砖粉墙式的庭院深深,我想象中的白鹿洞书院有时又浮现庙堂的森严状。直到这次走近庐山脚下白鹿洞书院面前,才识得其“庐山真面目”!——白鹿洞,并非洞也,乃此处“山峰回合,形如一洞”,乃大意义的“洞”也。现实中的白鹿洞书院,既不是简朴无华的山野模样,也不完全呈庙堂般森严状。白鹿洞书院,有着山野的自然、清新,山水的流变如诗歌图画,写意溪石潺湲、古松参天、野径通幽;白鹿洞,也有着庙堂的庄重、古朴,理学的氛围如秋天的桂子,实乃君子之家、修身之所、气节之地也。
最早往这片溪谷之地涂抹上文化意味的人当数李渤了。这位从河南少室山南下而来的年轻人,一走近这片清幽的山水就钟情于斯地,从此一生与之结缘,以至一千二百多年后的今天,史书与民间仍广为流传他与白鹿、诗书相伴人生的神奇故事。虔州剌史任上,李渤于城内西北处最高巅的郁孤山上题郁孤联“郁结千古事,孤悬天地心”,为虔州营造了不朽的文化高台;留下一支血脉后(其十世孙北宋李潜创造了“一门七进士”虔州佳话),又返庐山脚下,转赴江州剌史。这时的李渤,年岁渐老,一片仁心,为防水患为江州百姓筑了“李堤”,为了夙愿在当年读书地为自己筑了“白鹿台”,并引流、植花、种树,营造出一片风景之地。不想,李渤这一带有私性成份的小小工程,竟然启动了一桩影响家国的伟大事业——白鹿洞书院从这个雏形开始!
五代南唐时期,吟唱“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李后主在此建立“庐山国学”,书院的曙光开始初现,浓浓的文化情结也令李煜这位丧国之君保留了一份耻辱之外的荣耀。
宋代初年,天下归于赵家,白鹿洞书院也正式有名。经扩充、改建后的白鹿洞书院,初具规模,讲学、藏书、供祀三大部分建筑,错落有致,气势宏伟,上百名英姿勃发的士子们聚集于庐山脚下的白鹿洞,终日伴着丁冬的溪流泉鸣,常年沐着柔和的秋日夏月,日夜研读儒释道、写作八股文,谋取道德学问功名。1071年,年迈的周敦颐知南康军期间,军务之余,讲学于白鹿洞书院,传导他创立的理学思想……此举是周敦颐一生最后的奉献,一时间,理学的芬芳弥漫整个山谷,白鹿洞书院从此声名大噪、后来居上,若灿然星辰,跻身于与湖南岳麓和河南睢阳、应天书院同等地位,跃然成为天下“四大书院”之一。
北宋末年,金兵南下,战事频繁,烽火连天。天下大乱的同时,刚刚有了型态的白鹿洞书院惨遭毁坏。战争的风云、乱匪的作虐,令白鹿洞书院学子散尽,学堂凋落,草木森然,枕石无语,流水呜咽。
直到公元1179年,白鹿洞书院重获新生,迎来了真正的洞主、院长,迎来了书院真正意义上的辉煌时期。这一年是南宋淳熙六年,著名的哲学家朱熹来到庐山脚下,出任南康太守(治所在今九江星子县地)。朱熹,幼承家学,学问渊博,于学无所不窥,在先秦诸子、佛道思想、史学文学、天文地理、文字音韵、训诂考据等许多方面,都有相当深入的研究及成就。更重要的是,朱熹以继承二程‘洛学’为己任,广泛吸收了周敦颐、张载等北宋理学家的思想养分,成为理学的集大成者,他的理气论、动静观、心性理欲论、格物致知论等学说,构建起一个规模庞杂而又不失缜密精致的思想体系。这位继孔孟之后的一代宗师、中国后期的儒学集大成者,一生写了126部著作,成为古今著述第一人。朱熹的学说和教育不仅泽被鄱湖大地,也沐浴了九州华夏,渗透了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人们称颂“南朱北孔”、“孔孟后三人”、“四方仰之如泰山北斗,至谓天下第一人。”
其实,朱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身后会有这么多荣耀归于一身。初到九江的他,仿佛冥冥中感知历史要他肩负使命,上任不久即急急来到白鹿洞书院。他太想亲近这块风水宝地了!就在我写作这篇文章的此刻,我忽然想:为什么朱熹会如此钟情于白鹿洞山水呢?或许朱熹内心深处本就有一颗吟风弄月之心,朱熹本就是一个追求晋士大夫风范的风流之人,陶渊明、李渤、苏东坡式的桃源之梦、山水之情、飘逸之性本就是他的理想与愿想,而白鹿洞“四面山水,清邃环合”的世外之境正是他理想中的乐园之所在。我同时又想:为什么朱熹会如此钟情于白鹿洞书院呢?原来朱熹与理学奠基人周敦颐有着师承渊源——周子传二程,二程传杨时(有“程门立雪”经典故事),杨时传罗从彦,罗从彦传李侗,李侗传朱熹。阅读朱熹,我们不难发现他的一生都在追寻周子的足迹——周敦颐教育“二程”的南安军道源书院,朱熹去拜谒过;周敦颐吟咏《爱莲说》的虔州荷池,朱熹去游历过;周敦颐晚年就职的南康军知军,朱熹来继任之;白鹿洞书院这个周子传道之处,能在此重续理学弦脉,集成并光大理学,朱熹何乐而不为呢?!更何况白鹿洞书院天然就是一个“泉清堪洗砚,山秀可藏书”、“无市井之喧,有泉石之胜,真群居讲学、遁迹著书之所。”
1179至1182年,这三年是白鹿洞书院最为幸运的三年。朱熹在南康太守任上的这三年,为复兴白鹿洞书院,殚精竭虑,不遗余力。他“亲订洞规,置田建屋,延请名师,充实图书”,而且亲自讲课,为学生解疑释难。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著名哲学家陆象山也来到白鹿洞书院。这一回的朱熹、陆象山的“白鹿洞之会”,显然是一次机锋交汇、智慧相撞的哲学盛宴,这场盛宴如同朱熹与张拭在岳麓书院的那场对话,白鹿洞书院之名因此被张扬到极致。
不能肯定,是不是就是这次朱陆相会,令白鹿洞书院的风雅得到前所未有的扩张?——朱熹的著名诗句“问溪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是不是两人在溪边徜徉时对话而成?两位先贤是否在溪石旁讨论过“枕石潄流”与“枕流潄石”的晋之雅事,以致朱熹挥笔写就了“枕流”二字?而“听泉”“自洁”“流芳”这些至今仍在崖壁上闪烁着千年哲学辉霭的字句,会不会是朱熹的门生弟子们受教诲启发后的学习心得?
今天,当我们怀揣着一颗探寻之心,漫游在白鹿洞书院的廊坊书舍,行走在书院前的溪谷两岸,尤其是站在那高高的独孔石桥上,前俯卧石上的朱熹亲笔题写的“枕流”二字,下视被溪流穿凿巨石板而成的窄小、圆滑、笔直的水道时,心中总有一种与先贤通灵的哲学情愫涌出,似乎是万年不竭的溪流活水把我们这些俗人的哲思也激活了一般。于是乎,我想当年随着朱熹长年在溪谷旁学习、讨论、思考的学子们,个个风流倜傥,人人冰雪聪明,以致累有102名进士、10多名状元从庐山脚下的白鹿洞书院走出、走向中国政治大舞台,原来是苍天格外宠爱他们呵——既有“孔孟后三人”的朱熹在为师在教诲,还有一溪充满哲学的活水与枕石在时时激发他们的性灵。于是乎,我想“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这美誉,独独被王勃赋予了江西,莫非当真是王勃有着先见之明乎?!
让我们向这些先贤们行致敬礼吧!让我们数数他们的英名吧——王安石、文天祥、卢肇、伍乔、戴衢亨、谢启昆……这些排列起来足以震撼中国历史的白鹿洞书院的名人们,在推动中国历史与文明发展与进步的行进中,彰显了不可忽视的力量——他们如同白鹿洞漫山遍野的一棵棵高枝舒展的千年古松,根植中华文化沃土,饱汲程朱理学营养,一概地大气凛然,呈现着理学名家之君子风度、道德楷模之飘逸姿态;他们如同白鹿洞古石桥下那股冲破阻石、勇往直前的潺潺活水,丝毫没有漫患的形态,只是信念执著、目标坚定地向前奔流着!
2011年8月22日于南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