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平(西班牙) 画
焦虑
焦虑是一副性能极好的活塞
抵在心口,空气弥漫桉树的味道
深深吸一口交卷后的心情
舒张的胸廓会有什么改变吗
不可更改的事情是河流在持续
变窄,湖泊被填掉一半
另一半在寒风中张大嘴巴
淤泥在历史的后花园翻卷
一个逆向的时空之镜照着这些
在对比中伤害在伤害中对比
期待的意外啊,如何才能到来
是的,白鹭,一只白鹭轻轻
一振翅就越过了它,带着
活塞的振动在白云和淤泥间穿梭
这个焦虑产生的物种正在
治愈它的本体,当它落下来时
是否已完成了与本体的割离
岁末年初感怀
时间在回忆中才具有意义
镂空的花窗从不会命名为缺损
草地上的手推车,车里的婴儿
推着车的母亲身上掉下的肉
原本他们是一体的,分离术
被选择性遗忘,时间仍是手术刀
在迷雾般的晨光里,事物要求独立
幼鹤飞向彼岸,留下清脆鹤鸣
它弥补了分离的阵痛吗?
可能是痛让人活了下来
看不见的东西横亘了过去的一年
哀泣,迫切地遗忘也缓解不了
路上前些天结的冰还没有化掉
看看你的手,看看那钉子般的晚风
对一次脑瘤手术的非专业记录
17时30,麻醉开始,蓝色通道
海水关闭,身体迟钝,准备。
天空越来越低,血压有波动。
18时50分,无影灯的悲伤越来
越明亮,器具、托盘、无菌纱布,
眼睛被盖住、身体被盖住,思想
固定在之前的雨里,仅留出精准
部位,用电钻在颅骨打出四个孔,
锯开颅骨,X形剪开硬膜,无反抗。
19时10分,硬膜剪开,没看见
梦,有污点,溅在冷暖人生的
底片上,本不属于自己的这部分
何时被迫接受、长大,融于肌理?
19时10分到21时,刀片切下去,
不可一下将瘤整个挖出来,而是
一片片割下,薄薄的血肉,
一片、二片……,与血脉分离,
但不可全部切除,而要保留
一部分,维持固有的循环和秩序。
21时30分,颅骨合上,世界也
合上了,外面的雨还没有停,
沉睡的人仍安眠于丢失的梦中,
是不是梦?有疑问,有商榷,可以
逃脱?天大地大,轨道在延伸,
夜足够黑了,裹着雨衣的夜行人
要以怎样的抒情才能与其对称?
鳟鱼
很惭愧,我不认识这种
生活在淡水里的鱼
但我在布劳提根的文字中见到了它
因未曾见过而显得神秘
布劳提根加强了它的神秘
他说,一种鳟鱼炼成的钢铁
用来建造房屋、火车和隧道
颠覆了我对鱼的形体认识
在广为盛行的钓鳟鱼运动里
无所不在的垂钓者和满世界的鳟鱼
搜寻和躲避、引诱和对抗
玩着与死亡周旋的游戏
咳嗽的鳟鱼
发烧的鳟鱼
冰凉的鳟鱼
死不闭眼的鳟鱼
被同一个世界的风吹拂着
分别被作用于政治、经济、文化
从小时候起,一枚枚鳟鱼炮弹
就频繁呼啸而至,将我的心
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
后来,撒落在坑里的鱼籽慢慢长大
爬了出来在空气里游动
我的朋友长毛是疯狂的钓鱼爱好者
但他看不到这些在空气里游动的鳟鱼
有次酒后,我想约他一起去屋顶
向空中甩出一杆给他看看
我要告诉他,不需求四处寻找鱼塘
鱼不仅仅在水里
对于每一个无名酒徒而言
无论何时何地,他面前就是瓦尔登湖
注:布劳提根1967年出版第二本小说《在美国钓鳟鱼》。
瘟疫时代生活补记
气温终于从零下回到零上
作为恒温动物和冷血动物的区别
这几度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从蜷缩到舒展,“由兽而神的空中索道”
人性的拉伸何其漫长
薄冰仍在水面上晃动,芦苇和滩涂
几乎就是一部美学纠缠史
改造世界像一出蛮横的宫廷剧
停在了第三集,因为疫情
迫使人不断往后退
到几十平的斗室喝牛奶吃鸡蛋
想办法处理结冰的水管
直至“滴嗒滴嗒”声
与时间的跑步声完成对接
哦,时间是无声的,是在冷水中煮青蛙
正在竖起的楼盘在煮你
有限的人生和钢筋水泥焊在一起
在对人生意义的追问中
脱掉一件又一件衣服
不会轻易让你满意,这才是
永恒的动力,挣扎是汽油
可以自焚也可以助力
哭喊,被制度的消音器吸走
一圈油泥,吸食理想主义者的尾气
与人斗其乐无穷啊
与看不见的病毒搏斗呢?
猪肉贩子一刀劈断昂贵的肋骨
隔离者手记
每天早晨打开电脑
第一件事是关注俄乌战争、疫情动态
暮春了,困于深渊的人还没有得救
在马里乌波尔和上海
街道行人稀少
被困在屋里的人
他的悲伤被镜子一天天放大
鸟鸣声幻境一样
一阵阵敲击竖起的铁栅栏
“隔离”这个词像无人机
没日没夜在寻觅
一盆水翻来覆去,充斥暴戾
映照出荒诞的世界景象
双重或多重的深渊
变绿的山水已不能回答
你是谁,你在哪里?
痛
痛是什么,难以言说
它将85岁的老母亲
折磨得像个孩子那样哭喊
“我生你们时都没这么痛”
“不想活了,真想死去啊”
她道出痛比死更难受的真理
止痛针无用,打封闭无用
我们和医生都束手无策
几次去做磁共振都无法完成
是什么将它释放了出来?
让身体泥沙翻滚,母亲哭喊着说
“这么大年纪,还这么叫喊,丑啊”
她感到了羞耻,但痛无关美丑
我宽慰她,却解决不了痛
痛也在我身体里,安静地流淌
我想把它揪出来,但它没有形状
它是绝望的一部分,如叙利亚诗人
纳齐.艾布.阿法什所言:
“生命里有这样重的敲击……
我不知道”
新的一天开始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他们
忙于勾心、斗角,献媚和打小报告
在电钻的嘈杂声里听窦唯
两种声音交相刺激耳膜,别有一番味道
刚刚入梅,从这几天迹象来看
炎热可能是常态了,须断了清凉梦想
才能直面炎热,并去承受它
为何近来常梦见少年的自己像迷途的羔羊?
梦醒了,羔羊不见了连同他的迷途
洗漱,正衣冠、照镜子,镜子是蛊惑之器
你有时是手持电钻的人
有时是窦唯歌声里暗黑的词
年终总结
你发现,在年终总结里
你消失了,在那些条目式文字里
有你被拆碎的光鲜碎片
如果一生可以这么总结
是件悲哀的事,索求完整
几乎是人生最大的梦想
没有什么能证明你曾活过这一年
这一生,耻辱是唯一修辞吗?
夜雨之后,如何在
迫近的晚年中迎接黎明
如何借助无形之物修补有形缺憾
是横亘于面前的一条河流
秃鹫仍在对着腐肉俯冲
内心的淤泥深陷着众人
远山光秃,树木枝叶散尽,一折就断
那脆生生的断折之声谁能听见?
沮丧,不能在文字里表达出来
意味着真实性的被剔除
它是私人化阴影,“幽灵的自我”
你最亲密的人也不能理解也在反对它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消失
在文字和语言上满足他们
而你被河流越带越远,脱离了他们
向自在的枯朽迈进
从这个方面而言,那些语言和文字
已与你无关,它是新的淤泥
注:“幽灵的自我”出自威廉.布莱克。
张建新,73年生,安徽望江人,著有诗集《生于虚构》《雨的安慰》,曾获张坚诗歌奖、御鼎诗歌奖等民间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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