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丽近几天被一件事烦忧着,原因是她早起时老瞅着手机屏幕发呆。
梁晓丽是一家“原味羊肉”餐馆的女主人,一位矮小的老太太。虽然她酱紫色上衣裹身,头戴青色的遮阳帽,脚踏黑色平绒布鞋,也难遮岁月的沧桑。青筋暴露的双手,老花镜下转动的双目蕴含慈祥的目光,神情依旧坚毅,笑起来满脸如菊花绽放的皱纹,告诉人们她已经步入古稀年轮了。这天清晨,她醒来看过手机后,毅然决定了一件事,她先告诉儿媳。她看到儿媳走到院子里,忙招呼:“来,涛她妈,来,先到我这里看看。”
儿媳听到婆妈吆喝,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像一阵风似的刮到梁晓丽跟前:“妈,您叫我有什么事?”
梁晓丽递儿媳手机:“我这几天老收到这样的信息,咋回事?”
儿媳接过手机,手指触动着屏幕,如春风柔柔的话语:“妈,没事。有人要加您好友呢?这不?你看看申请次数?都申请十多次了。不过,不是真名,陌生人,咱还是不加为妙。”
梁晓丽按照儿媳指教的微信通讯录新朋友的消息,再次细看,申请人备注:“张老汉,羊官”。 梁晓丽瞅着手机银屏,目光暗淡下来,脸色一沉,沉默不语,想着那张老汉,心绪却回到她放羊的岁月,往事如絮,漫天飞舞,历历清晰。
起伏连绵的青山下,葱幽的植被逶迤成不着墨的丹青。树木撑开华盖如散不开的云雾,清粼粼的河水幻抱白云似蠕动的羊群。梁晓丽扬起鞭子:“咩!咩!咩!”咩咩的羊群不停地饕餮草的青嫩。她边放羊,边赏美景,偶尔有人问路,她柳眉笑弯成新月,顺手一指,然后,清亮的嗓音合着鸟鸣,洄旋在满是蓊绿的原野里。当年的她身材中等,端庄大方,俏丽的脸颊遮不住日光浴的痕迹,盈盈一笑,别有一番风韵。
有一天,梁晓丽正赶着羊群往自家的村庄走时。突然,来了个骑摩托车的邻乡人,他边停摩托车,边自我介绍姓张,名诚。他身材魁梧,黑黝黝的方脸膛,额头几道皱纹随眉头的紧蹙而越发清晰,褶皱着岁月的痕迹,大眼睛,眉宇之间有一股捉摸不透的神态。只听张诚问:“你好!大妹子,我实在渴极了,请问,你的水壶里是否还有剩余的水?”
梁晓丽听后,急忙卸下背上的水壶,摇晃了几下:“哎呀,这位大哥,还真不凑巧,壶里的水全被我喝光了。”
“奥,没事,没事。对了,附近有没有能饮用的山泉水呢?”渴极了的张诚左右顾盼地急切问道。
听到来人提起山泉水,梁晓丽立即挪动双脚,把身体转了90度,凝视若有所思的会说话的目光,手臂从上往下落了一段弧,手指指向山坳的巨石处:“看,那里的巨石下有个山泉,我们也经常从那里取水喝。”
“好的,谢谢你,大妹子!”
张诚右脚踩动摩托车油门,正欲发动时,突然,他如一截刚从树上掉落的枯枝,扑通倒地。突如其来的一幕,牵动她的目光从远处移到他的身上,她的心咯噔一跳,没有半点思忖,救人要紧。于是,她急促跑到张诚的身边,目睹张诚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瞬间,心里突突猛跳,她趋步向前,环视一下无人影的四周,又迅速扫视他的头部:“天哪,幸亏他的头碰在一棵密密的麦冬上。” 梁晓丽自言自语地说。她急忙呼叫:“大哥,大哥,你怎么了?怎么呢了?”任凭梁晓丽摇晃,呼唤,张诚就是没有应答。
凭着多年积累的经验,梁晓丽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怕是人们传说中的低血糖?眩晕倒了?于是,梁晓丽急忙用手背靠近张诚的鼻孔探试他的呼吸,还好,有呼吸。她刚刚舒缓了一口气,又慌乱地掐张诚的人中,捏嘴唇,忙乎得气喘吁吁,汗水淋漓,湿漉漉的汗衣紧贴前胸、后背。当她听到从张诚的嘴里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后,半眯的双目闪烁生命的光辉。她才如释重负地说:“大哥,你先躺着,等我去取水,你喝点水,再休息会,就能恢复体力了。”
张诚的双目半睁半闭,望着梁晓丽离去的身影渐远。心里盘算着,啥时把家里的债务还清了,也买上一群羊,在山弯里放养游荡。
一年前,张诚的爹得了不治之症,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不够,为凑医疗费,只好把羊群、鸡鸭卖掉,亲戚家的钱也欠下一大摞。最后,在医生的建议下,回家等待天年,尽最大努力满足老爹在世的愿望。老爹在梦中不断絮叨,要吃碗 “原味羊肉”,可是,乡下哪能买得到?除非去县城的专卖店。一听到“原味羊肉”这四个字,张诚的心如千万只蚂蚁在啃噬,难过极了。于是,他下定决心满足老爹一次。为钱所急,他想到牧羊的人,他们家肯定有钱。谁知,他来到这里,眩晕倒地。晓丽取回水,他也坐起来了,清凉的水汩汩地下肚,他微启双唇,啧的一声。筱尔,身体恢复如初。张诚万千激动地谢过她的急救,两人开始闲聊。他向梁晓丽吐露这几年的囧况,梁晓丽给他指了条致富的道路,收羊。
临走,梁晓丽掏遍布兜,只凑了皱巴巴的不到50元的钱,然后递给张诚:“你先拿着,以后有了再给我。”张诚说写个借条,梁晓丽笑着说不用。他再三谢过,然后踩动油门,骑着摩托车匆匆离开,扬起的一路尘土如一条蜿蜒舞动的巨龙,轰隆隆地漫飞在土路上。
张诚来到县城排队买了一包原味羊肉。等他刚踏进家的院子,迎来的却是媳妇的泪水横流的埋怨:“你,你怎么才回来,爹,爹,已经走了。”
刹那,张诚手中的那包原味羊肉,也随着媳妇的哭声,“啪嗒”一声,响落一地的伤悲。谁料,老爹没有吃上一口,就离世了,张诚每每想到此事就痛悔不已。
张诚处理老爹的丧事后,又想起梁晓丽提的建议,他对媳妇说了实情,媳妇埋怨他不早说,说秋收后有了余钱,怎么也得去梁晓丽家谢谢,并还人家钱。
从此,张诚在梁晓丽的建议下开始做收羊的买卖,一年又一年。可是,每当想起老爹,悲伤溢满心扉不请自来。几年来,张诚收羊的价格一直保持不变。每年都是在固定的时间到梁晓丽住的村庄收羊,并在梁晓丽家吃饭。有时,他有意多给点钱,梁晓丽坚持不要,说乡里乡亲的不就顿饭?多添双筷子,添个碗,菜里多加点水,吃饱为原则。可是,来年,他来到梁晓丽家时,梁晓丽却不在家。他打听后,才知道梁晓丽病了。张诚这次来没能见到梁晓丽与丈夫,心中好像缺少了什么,只好摇摇头叹息地返回家。
半年后,张诚再次到了梁晓丽的家时,见到的却是走路一瘸一拐的梁晓丽。她一张脏兮兮脸,一见到张诚,往事迭起,目光冷漠,眼里噙着无比的愤怒与凄楚,竟然缄口,不再说话。
梁晓丽的丈夫抢先说:“哎!要不是上次你收我家的羊给的全是假钱,晓丽一时性急,哪能得这样的病?幸亏有人发现得早,要不,她早去那边了。你说,你们有难处咋不直接说呢?说了的话,尽管不是亲戚朋友,乡里乡亲的,打个借条,总算可以吧?”
梁晓丽用眼角飘一瞥丈夫,示意他不要再说了:“都过去了,不提吧。你们已经来了,这是最后一面,以后,希望永不相见。”
听着梁晓丽的数落,张诚的尴尬掉落一地。只好低头,双手不停揉搓着,沉默无言。
张诚的媳妇倒是个爽快人,急忙笑眯眯地悉数假钱的来龙去脉:“张诚在路上遇到一个外地人,非要高价收走家里的羊,他是一时利欲熏心,谁知道那人给的全是假钱?后来,我去花才知道是假的,没良心的黑心狼,一辈子不得好死。”然后,她从随身带的包了掏出一匝准备好的钱,递到梁晓丽面前,梁晓丽再三推让,张诚夫妇诚心道歉、可怜巴巴的目光,梁晓丽望着钱币,仿佛一切的恩恩怨怨,一切的过往是非,顿化乌有:“原来你们也是受害者,误会,实在是误会大了。”
自此后,张诚的心里盛满了无数的愧欠。
风云流散,梁晓丽家的羊卖掉一群又一群,可是,换来的钱,除去梁晓丽吃药治病,剩余无几。十年过去,全家人依旧住在那矮小的旧屋里度日。
转眼十年又一瞬,张诚的儿子从外地志愿到当地做扶贫干部。当年,张诚的儿子被录取到《西北农业科技大学》,张诚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微笑。儿子的高考志愿是张诚亲自到学校征求儿子的班主任老师的意见填报的,当然,劝说儿子的话语也装满三箩筐。
中秋节那天,全家人围坐一起吃完团圆饭后,欢欢乐乐地赏明月,谈天说地,张诚蓦然想起梁晓丽一家,闷闷不乐地离开,孙子缠绕他,让他讲玉兔捣药的故事,他推辞:“爷爷喝高了,让你奶奶讲吧。”心细的儿子倒是看出老爹的心事,跟随老爹身后,寸步不离。
爷俩身披柔美的月光,沐浴清凉的阵风,踱步在自家院子外。张诚向儿子吐露二十多年挤压在的心事后,仿佛卸下一个巨大石块,骤然轻了许多。
儿子按照他的想法,制定当地的开发旅游计划,给梁晓丽家在新建的景区附近租下一个品牌店面,专门经营原味羊肉。
起初,梁晓丽的丈夫不情愿做这个生意,推辞说年纪大了,一年放的羊数量有限,没有货源。梁晓丽脸堆笑意:“咱家不能放弃这个扶贫的机会,加上儿子、媳妇,人手正好,我也可以拄着拐去放羊。”张诚的儿子猛然醒悟,嘿嘿一笑:“哎哟,我这记性,差点忘记了,我还没有说明白呢,货源,包在我身上,我来解决生羊问题,而且价格一定比任何人卖得都要低。”儿子又同父亲商量,张诚爽朗地拍着胸脯保证:“好!羊官,我一定当。”哼起一段小曲的音调,久久回荡。
张诚与梁晓丽的丈夫达成合作协议:开始先买别处的羊,半年后张诚放牧的羊就可以宰杀供货了。后来,他俩熟得来送货只打个招呼,连电话也不拨了。
晨曦一如往昔拂亮东方,姗姗而来。长空闲堆五彩云霞,与远处多彩的丛林遥相辉映,仿佛天地间,四处堆叠斑斓的画卷,整个区域辉煌灿烂,令人目眩神迷。“农家原味羊肉”餐馆,宛如这绸缎上的一个花纹,几个鲜红的大字分外耀眼。
多年来,梁晓丽习惯了早睡早起。她再轻手轻脚,“笃、笃、笃”的拐鸣,还是把全家人都 “唤醒了”。一家人重复了天天的忙绿,老伴劈柴、烧水、煮羊肉;儿子杀羊、开膛、剥皮,是他早饭前的活,招待顾客是他一天的主要事务。儿媳洗菜、切葱花、姜末,然后开动电动和面机,烙饼。梁晓丽戴着老花镜,端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有时边做点手工活,笑脸相迎来自四面八方的食客。可是,近几天,梁晓丽醒后,第一时间是摸老花镜,再拿手机,划拉几下手机屏幕,然后,穿衣,拄着拐杖重复往日的习惯。
她习惯了有手机的日子,用手机记载哪天来过的远方客人,用手机记录哪天发生的事,空闲时光还用手机听听戏曲,听听民歌,听听新闻,用手机可以与在外地的孙子视频聊天。
当年,梁晓丽家的原味羊肉,门头牌留的手机号是梁晓丽丈夫原来的号码。原味羊肉生意做大了,从收取人民币到微信支付,梁晓丽的丈夫也用上了触屏手机,一年后,换了一部新的智能手机,旧的手机由梁晓丽续用。
张诚刚刚用上触屏手机,手机通讯录存的是门头牌留的手机号。
这天,张诚又送货,他的脚步刚刚站稳,便从兜里掏出手机,一口浓重的乡土话,埋怨梁晓丽的丈夫:“我申请加你微信好友,你咋不通过呢?再不通过,不给你送货了,哈哈!”
草于2019.9.29 重修2020.6.17 再修2021.10.5

作者简介:郑建灵,网名:等闲视之,绝句小说新文体学会执行会长;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日照作协、诗词学会会员。作品散见国内外报刊,部分文学作品入藏中国国家图书馆。入选中国人物传记.2023年珍藏版《中国作家书画家百科大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