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解风情
刘新征
人生如梦,往事如烟。
舅老爷邻居家的小女儿,唤作芷娟。她家的后院有几棵桃树,一个桃李争春的季节,我爬到树上摘桃花,芷娟在树下指挥,不小心衣袋里的“老鸹枕头”掉在地上,被芷娟捡去。这个“老鸹枕头”是混过山西的舅姥爷送的,舅姥爷说:“在山西混了好几年,那河里啊,有捡不完的煤,还有好多好多老鸹枕头,哎呀,净宝贝。”我们当地没有山,河里没有鹅卵石,从没见过这样的“宝贝”!我把它珍藏把玩了好多年。芷娟也没见过这样的“宝贝”,说什么也不还给我。我说是我的,她说谁拣了是谁的。二人争来争去,又哭又闹,互不相让。芷娟妈装着生气地样子说:“你擗俺的桃树还没让你赔呢!你就不知道男孩得让着女孩?你小子,不解风情!”
几年后,我们在一个学校上学。芷娟是一个天生有人格魅力的女孩,作文写得好,字体也漂亮,不仅在女同学中是中心,班里的男同学也都让她三分。教室里一群男生吵吵嚷嚷,芷娟走进来,同学们会变得安静。上体育课时打篮球,抢球比较泼的几个男生,看到她跑过来,也会把球让给她。有次跑接力赛,芷娟让我帮她拿着衣服,同学起哄,我竞羞得面红耳赤。
五年级那年,片区的学校集中开会,回校的路上芷娟落在后面,忽然冲过来一男一女两个外校的学生,抢她佩戴的主席纪念章。那个疯狂的年代,若有个时髦的纪念章可是宝贝。我在前面离得不远,转身跑过去把男孩撂倒,又拉住女孩的一条腿把她扯开,那两个学生知难而退,跑了回去。我们一路走着,我把昨天发生的故事讲给她听。昨天,我和同学打架,被班主任陈老师叫到办公室罚站。陈老师刚买了一块钟山牌手表,虽然只有30元,但在老师中戴手表的他是第一人,嘚索的陈老师整天把衣袖挽的老高。陈老师把玩了一会手表,开口对办公室的一位女老师说:“韩老师,我给你讲个手表的故事吧?”韩老师低着头批改学生作业,忙答道:“讲吧讲吧,我听着呢。”陈老师说:“这手表不是稀罕幺?学生中时兴玩在手脖上用牙印咬手表的游戏,看谁咬得像。一个女生跟一个男生说:‘我给你咬个手表吧?’然后在男生手脖上咬了一圈,不料因下口太狠,把男生咬疼了,女生吓得转身就跑。男生追上去,抓住女生说:‘你别跑,来,我给你咬个怀表!’”韩老师听后,哈哈笑着说:“你个坏蛋,这是你教的学生吧?”陈老师也哈哈大笑,一转脸看到我还在一旁罚站,大声说:“还在这站着?回教室好好学习去!”我问芷娟:“韩老师真是——这有什么好笑的?”芷娟没有理我,分手时骂我一句:“不解风情!”
上到初中毕业,回生产队参加劳动。一次我被安排去县城拉“氨水”,两人搭配,拾人拉5辆地排车,每辆车装一只300斤重的氨水桶。一个叫来财的壮小伙架车,我在车上拴根绳,俗称“拉稍”。回来的路上,从芷娟所在的村头经过,路旁有她们村的“烟叶炕”,芷娟和村里的一群妇女在绑扎烟叶,远远看到我在拉车的队伍中,迅速跑到路边等我。她上身穿一件蓝花衬衣,红头绳绑着两只不长的小辫儿,笑嘻嘻面对着我走来的方向。我既惊又喜,毕业分手后还能这么相遇,真是喜出望外。但更多的是慌张,不知道该怎么与她说话,距离越来越近,很快来到她跟前,越发紧张,只看了她一眼,挥一下手,一晃而过。好像一起拉车的和那群绑烟叶的妇女都在拿眼睛看着我,如芒刺背,走过后也不敢回头看,心里砰砰不能平静。来财上下打量我一会,问道:“站在路边等你的是谁?”我羞涩地说:“同学。”他大为惊讶,拉着长调大声说:“呀——你同学,人家一个女孩,站在路边等你,你不站下和人家说话,就走了?哎呀——你这个家伙!我猜着,那群老娘们得帮她一齐骂你。你小子,不解风情!”
我脸涨得通红,埋头拉车,无言以对,内心着实羞愧。心想着什么时候能再遇上她当面道歉?天下之大,村庄之小,就算只有几里路的距离,几年都没有再相遇。虽然很近,也不敢去找她。
这件事情一直折磨着我。
若干年后,沧海桑田,一切世事都发生了变化。有一次,到上海同济大学听麻省理工比得圣基教授的讲座,意想不到的相遇,竟为今生弥补一个心头遗憾提供了机会。芷娟是新疆某报社记者,也来参加这次讲座,且无意中我们坐了个邻座。虽然谁也认不出谁,但丢不掉的乡音很容易拉近距离,简单一交流,就各自通报了籍贯、姓名。惊讶之余,似乎不敢相信……我问天:此生何处不相逢?!
晚上,一齐在校园散步。人生,多半处于浮躁状态,往往越是需要冷静的时候,越是理不出头绪。
芷娟四旬有余仍散发着成熟好女人的无穷魅力,认真搜寻,还能找出小时候荷花样脸蛋的痕迹。但俗语云:“三十挂零,眼角拧绳”,近处看到了她眼角的细纹,心头似有一丝丝伤感涌起。我细微的表情变化,也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问道:“我是不是老了?”我忙说:“没有,我在想,童年,少年……”她说:“童年、少年是回不去了,想多了伤神,不想了吧。再说,人哪有不老的?尤其是女人,最担心容颜老去,可岁月不饶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随着年龄的增长,人越老越记起童年、少年的岁月,韶华一去不复回呀……”
我看着校院明亮的灯光,绿化带一排排一层层叫不上名字的稀有树木,听着诗一样仙音飘渺似的诉说,自身也有些飘渺起来。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但又不敢确定真的听懂了她的话。也不敢断定,她是否还记得那件事?
我参加工作以后,每天吃饭到食堂的窗口买馒头,都会和那个窗口的女孩说几句话。某天,那个卖馒头女孩在馒头中间放进一个纸卷,我没有仔细看,误以为她有意捉弄我,坚决把那只馒头给她退了回去。从那以后,她再不理我。过后想明白了,也没有勇气找她沟通。我对芷娟说出这件事,想以此来影射诠释那次相遇的尴尬,说明自己是木头、愚鲁、情商低的人。
她听后,抬起下巴,仰望星月,若有所思,轻声说:“ 一个男人,干多大的事业,挣多少的钱,都不是修来的,能遇到一个知心知性的女人才是修来的。你得在佛前求上几千年!对自己喜欢的人、深爱的人,永远记在心里,把记忆带到坟墓里去,灵魂在空中飘荡,还记着那个人,还念着那个人的名字。这就是永恒。”
虽然没有一点批评的言词,但从语境和立意中似乎听出她心中的不快和蔑视。
散步结束,回房间躺在床上思绪活跃,反复回想童年、少年时的那个小姑娘。芷娟还是那个芷娟,一点也不感到陌生,但她已不是站在路边羞涩地等我的那个初中生。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遇见了什么、学到了什么?
我忽然想起,为什么不直接说出那件事,当面给她道歉呢?立即拨通电话,她说:“我在敷面膜呢,不好看的。”我说:“那明天早晨。”她没有回答,我认为是默许,“善解人意”地放下了电话。
我在电脑上搜索,搜到了她的有关信息,看到了她发表在报纸上的一篇文章《灿若烟花》。文章写得委婉含蓄、笔触细腻、格调清新,有自我欣赏,自怨自艾,还谨慎地流露出一丝丝对感情的不如意。花开为谁谢,花谢为谁悲。花开花落花无悔,缘来缘去缘如水。
我读后有感,作了一组十六字令,用短信发给她:
娟。
也作矜持也自怜。
叹芳华,何必自心酸?
娟。
倩影自顾枉怨天。
竖柳眉,嗟叹时茫然。
娟。
览镜理颜心尚安。
独憔悴,清泪为谁潸?
凌晨才收到她的短信回复:“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不管你如何锤炼、如何修行,终究还是凡胎肉体,还是七情六欲,想把自己炼成金刚不坏之身,可上帝不同意啊!人,躲不过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改不了女娲造人时赋予的秉性。”
天亮早早起床,洗涮完毕,看着手表一分一秒地旋转,早了怕吵醒她的美梦,晚了怕再失礼貌,三针指到七点整,敢忙拨通了她的电话。当我在电话中说请她吃早餐时,她竟说:“我正在去飞机场的路上,赶上午九点的飞机。”我十分惊愕:“不是说明早……”她说:“不知道女孩的话要反着听呀……”
我惆怅若失,走到院子里,呆呆地望着天空——大约九点十分,天空中真的出现了一架银白色的飞机,在蔚蓝的天色中闪闪发光,匀速地向祖国西北的方向飞行。
飞机由远到近,由近到远,视线渐渐模糊,思绪蓦然紊乱,仿佛听到了从飞机尾部飘出了悠远绵长清亮而扣人心魄的歌声:
大漠的落日下,那吹萧的人是谁?
任岁月剥去红装,无奈伤痕累累!
荒凉的古堡中,谁在反弹着琵琶?
只等我来去匆匆,今生的相会!
烟花烟花满天飞,你为谁妩媚?
不过是醉眼看花花也醉!
流沙流沙满天飞,谁为你憔悴?
不过是缘来缘去缘如水……
作者简介:
刘新征,大学本科学历,正高职称,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文学、曲艺作品数十万字,曾获泰山文艺奖等多次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