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房东家来了两个大姐姐,一看就知道是城市来的,住在后院的偏房里,听爸妈说她们是上海来的知青,其中一个叫米兰。是那个漂亮些的吗?是的。我不知道什么是知青,只知道她们和我家一样是外来的,被安排住在这户农家,不同的是她们和农民们一样每天出工,她们自己做饭,很少和房东或我们说话,除了出工干农活外,她们几乎很少出房间。
突然来了两个大姐姐对我来说是个大惊喜,我很喜欢听她们和我们说话,是我们在学校说的普通话。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堂屋的后门,看她们是否在家,是否可以碰到她们出来,有时真碰到,有时其中一人,有时两个人,有时她们手掌上绑着纱布或手绢,她们会说“小妹妹你放学了?”“小妹妹吃饭了吗?”“小妹妹你好漂亮”。而我总是点头摇头低头,然后跑回家。吃完晚饭,做完作业,我还会去后院的偏房外偷听她们说话,其实后院很小,都不能称为院,只是一块很小的坪,后院的门对着偏房的门,我大步走不超过十步,宽度走不超过八步,这偏房原是房东放农具杂物的,现在这些东西放在了厢房的一角,而这间偏房放进一张床还有多大空位呢?加之坪的外边是一条小水沟,沟那边是一个小斜坡,房东很会利用土地,在上面按季节种上不用操心的蔬菜,斜坡上面就是稻田,所以靠后面的房屋,包括那块坪地都很潮湿。
开始我怕她们出来看到我,我们彼此都会被吓到,更怕她们以为我是小偷,我就偷听一会又跑开,这样往返几次直到我有了满足感才回去睡觉,后来我发现天黑以后她们不会出来,就大着胆子偷听。她们讲话很快,有说有笑,我根本听不懂,完全不是和我们说普通话时的声音,我只听过四川话和普通话,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奇怪的语言?
母亲似乎知道我在做什么,她没有阻拦,只是说早点睡觉,上学不要迟到。我问母亲,上海大吗?远吗?你去过吗?母亲说很大很远,没去过。什么是知青?她们为什么来这里?知青就是知识青年,来这里是响应党的号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说哦,哦什么?其实我没懂。后来我没有再问母亲问题。
没过多久,父亲的亲弟弟三叔来了,恰好父亲没有出差,三叔也是铁道部的,从很远的工地来,我们和他没见过几次。他挑着担子,担子两头是大竹篮,竹篮里是大大小小的餐具,有饭碗汤碗碟子勺子大小盘子,三叔说是一套景德镇的陶瓷餐具,父母很是喜欢,我也高兴地看着母亲把它们一个个收捡好,这是我们家第一次拥有这样高级的碗,在那个以搪瓷碗搪瓷盆为主要餐具的年代,这套碗无疑是一副珍品,一直用了很多年才全部消失。
我以为三叔是来送碗的,或者是来探亲的,我发现三个大人总是在一起说着什么,有时声音很小,还不让我们听,隐隐约约我好像听到米兰这名字,又发现母亲和三叔到后院去和她们商量着什么,我突然明白三叔是母亲叫来的,我一阵惊喜:我要有三娘了,米兰要做我三娘了,我小姨就是母亲让嫁的,姨爷也是铁道部的。米兰会做我三娘吗?
几天后三叔回单位了,开始几天母亲和父亲还提到三叔和米兰,后来就不提了,而我还是会去偷听她们说话,虽然我还是听不懂,但我可以从她们的谈话中感觉到什么,比如高兴、叹息、唏嘘、累。母亲问过我听到了什么,我摇头。不知是母亲对米兰不再有好感还是因为我睡觉前不再像以前那样快乐,或者都有,母亲不让我去偷听,而我也不完全听母亲的话不再那么去偷听,慢慢的我去的次数愈来愈少。
周六的晚上,我没有做作业,第二天是周末,有的是时间做,吃完饭天还没黑,我在院子里和弟弟妹妹们玩丟沙包,休息的时候我看着堂屋的门,再看进去是通往后院的门,天渐渐暗下来,我不知不觉来到后门。好几天没有听她们说话了,平时我们就很难见面,白天我要上学,她们出工,我们大多从前院进出,而她们通过田坎和小坡地旁边的台阶从后院进出。
我一步步走近那扇门,我听见她们在哭,不同于初来时的哭,但又夹带着那种哭,那时的哭声很小,互相说着话,像是安慰,现在哭声有点大,除了想家肯定还有别的,当然不会有为了三叔。虽然她们控制着不要哭得太大声,但我相信房东和我们家都能听见,可大人们怎么不过来劝劝安慰安慰呢?奇怪,我到不怕被她们发现我在这偷听。我第一次从门缝往里看,她们两人抱在一起,手上都拿着手绢。
那晚之后,我的心情也不太好,心里总是在问,她们哭什么呢?她们为什么哭呢?它甚至影响了我上课,母亲察觉到,提醒我要期末考试了哈,少想点别的,放学回家抓紧时间复习,不准出去了。
考试完就该放假了,虽然上课一度受到影响,但我还是考了前三名。放假后忙着串门和同学一起玩,很是开心,居然忘记了米兰,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堂屋角落里的农具换成了拆开的简易床,我来到后院,偏房的门虚掩着,我拉开门,它恢复了米兰她们来之前的样子。
米兰她们走了,走的无声无息。
2022年2月15日

作者简介:邓如如,本名邓良萍,祖籍四川,定居长沙。《湖南诗歌》主编,出有诗集《一棵树》《石头·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