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升婆婆的第一个春节
文/姜宏芬
(一)
进入腊月,从雪花澄澈的眼眸里望见春节的身影,憧憬中暗藏些许慌张,儿子成婚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为他购房的战斗刚取得胜利,凌乱的脚步顾不上休整,又要为新年而奔波。路旁的树木却盼望这一天很久了,得瑟嘚瑟着腰间红红的灯笼和中国结,有的怀抱写了“春”字和“福”字的小礼物开心地笑,它们大都一把年纪了,小心擎的旧鸟巢是漏风的嘴,像极了我们七、八岁的模样,人生是一个圆,不知不觉已走过半圈,一年一步深浅的脚印多像树宽窄的年轮。

走到哪里我的目光总离不开树,当我看着它们想像自己多年后掉牙漏口模样的时候,我和爱人正驱车走在探亲的路上。除了疫情耽搁的几年,每年春节前都要去久未谋面的长辈家坐坐。趁着飘了半冬的旧雪刚融化,新雪还没赶来报到,一个朗日的清晨,我们推开大舅母的家门。自从大舅八年前去世,孝敬的表哥重新装修老屋,这两年怕大舅母孤单,又把她接在自己身边。表哥家大业大,并排十几间宽敞气派的新居,除了一间雅致的办公室和装修一新大舅母住的东厢房,其他出租,院里有假山鱼池,残荷下红黑的鲤鱼往来穿梭,虽然寒冬,仍能感受到环境的安静清幽。两年未见,大舅母除了黑瘦些,看起来身体还好,说了会儿话,她回屋带上口罩,还是久治不愈口干、眼干的老毛病,“孩子快结婚了吧,啥时候给我送请柬呢?”大舅母干涩的眼睛漾起笑意,当得知我儿十月份已成婚,她连声埋怨。个高精瘦的表哥心善手巧,墙上挂的牡丹图、屋里古色古香的家具都是他亲手制作,发自内心地称赞:“大舅母有你这样能干孝顺的儿子,是多大的福气啊。”几杯热茶下肚,将近九点了,想着一上午还有两家未去,赶忙起身告辞,表哥在大门口依依相送。
爱人三个舅舅,本来都住在莱山区南塂村,因为拆迁,现在各奔东西。
二舅老两口在官庄村租了房子,我们到的时候,推、敲几次里面没有声响,爱人无奈给二舅打电话,二舅说:“在家呢。”只听里屋房门一响,比爱人小几个月的芳妹道歉着拉开大门门栓,到年八十五岁的二舅趿拉拖鞋迎出来,就要八十四岁瘦弱的二舅母坐在炕上,看见我,和往常一样拉住不放,赶忙脱鞋上炕,手一握就再也不愿松开。二舅母是我的娘家人,喝一村水长大的我们,每次见面就像母女般亲切,她个子不高,勤劳善良,屋子总是收拾得干净利落。这几年她的身体大不如前,自从前年脑栓一次,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家务活儿一点不能干了,幸亏已退休的芳妹细心照料。“不行了,不行了,这样处处要人侍候,还不如早走了好。”吐字不清、有些耳背的二舅母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不由紧握她的手,心酸得潮了眼眶。与俺婆婆最要好的她,一说起仓促离世的二姑姐,两行清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多好的人呐,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妈生前总在我面前夸你的好,你没给咱解格庄丢脸。”二舅母浊眼盯着爱人,朝我竖起大拇指:“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媳妇啊。”爱人笑着直点头,高举起双拇指:“你们解格庄村的女人都了不起。”二舅母看着爱人夸张的模样,忍不住破涕为笑,一旁的我却再次泪眼朦胧。二舅气色还好,没以前那么胖了,只是腿脚没力气,不能走远路,说起我儿婚礼,他和二舅母也连声埋怨,怪那天到场的他们的小儿子没把礼钱捎去,“捎来俺也不能要,您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其他不要想那么多。”爱人眼里闪着真诚的光,二舅听得直点头。快11点了,恋恋不舍告别,围了围裙的芳妹出来相送,我说几句感恩感谢的话,惹得她也泪眼盈盈。
回娘家送了点东西,马不停蹄地我们继续赶往小舅家。
小舅只比爱人大十三岁,聪明好学,忠孝仁义,几年前他在大山后买了临河的楼房,也许是生活环境和心情的改变,喜欢生活、爱拉二胡的小舅比以前精神许多,他自学针灸多年,技艺精湛,经常为远近的腰腿病患义诊,善名远扬。爱人知道小舅动不动出去演出,先打电话联系,小舅高兴地说:“来吧,在楼下门头房等你们!”见面时,小舅刚喝了一小杯松花粉酒,脸红扑扑的容光焕发,他说:“你小舅妈在家做饭呢,这回一定吃饭再走。”当得知我们下午真的有事只能少叙片刻时,他拉长脸:“每次来都跟蜜蜂蛰腚似的,让我说你们什么好。”顿了顿,他笑指我们提来的礼物:“再来不要带东西哈,其实坐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就挺好。”和爱人对视一眼,我会意地说:“等摘完樱桃,一定请舅父、舅母小聚。”小舅见多识广、快人快语,他边整理桌上一摞厚厚的琴谱书边问我:“这段时间有没有写文章啊?我的手机里没保存什么,就存了俺外甥发给我你写的一些文章,认识的老友我发个遍,都说写得好。”这一年因为忙儿子的婚事,我只写了几篇文章,愧疚地保证今后一定多写多练。关心时事的甥舅两人相谈甚欢,小舅说:“我这一生最拥护共产党,最敬爱毛主席,他老人家为了劳苦大众吃粗茶淡饭,穿补丁衣裳,他一心为公、勤俭节约的高尚品德我从心里敬佩,却实在惭愧效仿不到那样的境界,以前好几次村里动员入党都被我拒绝了。”我询问地睁大眼睛,小舅提高声音:“我不想入党,是因为我做不到毛主席那样真正舍小家为大家的精神觉悟,我怕给共产党抹黑。”听到这里,我难掩激动之情:“小舅,真佩服您有这样深邃的思想风范,如果现在的共产党员都有这样的心态,那何愁国家富强、民族振兴。”身为共产党员的爱人有些脸红地低下头:“小舅,您今天给我上了一堂精彩的思想课,实在很受益。”小舅回顾新中国发展的曲折历程,即兴朗诵曾广为流传的一首歌谣:“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互助好比石板桥,风吹雨打不坚牢;合作社铁桥虽然好,人多车稠挤不了;人民公社是金桥,通上天堂路一条。”小舅说:“我当年语文学得不好,只是课本上这首歌词我一辈子忘不了。”我拿出纸笔记下来,已将近12点了,意犹未尽地和小舅告别,一路上和爱人比赛背诵。
(二)
腊月二十四,回娘家送年货,顺路去探望两位姑姑。听父亲说,到年九十二岁的大姑又摔了一跤,在大女儿家养伤;已经不能下炕九十三岁的大姑父糊涂得不认人了,住在二女儿家,他们肺病很严重的小儿子去年离世了。我黯然得递给父亲一个红包,嘱咐他不管年前年后,倘去大姑家,千万别忘替我捎上心意。到年九十岁莱山西村的二姑耳不聋、眼不花,走进她炕热屋冷、干净整洁的矮房,正在地上忙活的二姑热情拉住我的手:“不用每年都来看我呀,你二姑年年吃你的,却没有半点东西送你们。”二姑用围裙擦着眼睛,我心里也不好受,想起命运多舛的二姑,意外失去两位爱子,卧床多年的二姑夫和身患癌症的二儿媳也离世数载,腰椎病很重的二姑是怎样经受这一场场致命打击,白发人送黑发人,多少漫漫长夜二姑泪湿枕巾,多少痛苦时刻二姑还是挺直腰身。“您活一年,我们就来看您一年,只要您身体好,就是送给我们最好的礼物。”二姑的手有些颤抖:“你们俩真是好孩子啊,好心有好报,你的儿媳也一定错不了。”“是啊,儿媳漂亮有孝心,等有机会领给您看看。”二姑连声说好,不一会儿,三哥三嫂来给二姑蒸饽饽,皮肤白皙的三哥仍然帅气,没怎么老相,曾经美丽的三嫂胖了一圈儿,说起她的两个孙子顿时眉开眼笑,“三嫂的担子不轻啊,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多亏你能干。”我发自内心地恭维,性格爽朗的三嫂边搜面边大声回答:“不能干怎么办?刚侍候大孙子上了学,小的又生下来了,你二姑这么大岁数,重活儿一点不能干了。”“是啊,家家户户妇女撑起半边天。”爱人诚心实意地赞叹。
家住马村的三姑以前可能干了,在一个承包本村土地的老板那里打工多年,三姑父腿脚不好,走路不便,家里家外的活计全靠三姑了。有一年三姑的脚踝也生了骨刺,现在好不容易治愈大半。推开三姑的屋门,她正在扫院子,矮胖的三姑父照例坐在炕上喝茶,旁边放着拐杖,他问起我儿的工作和婚事,简单汇报一下情况,时间关系,半个多小时后我们道别出来。以前每次都坚持送老远的三姑父,这次我们没让下炕,也劝三姑在门口止步。
驱车回到老家,先去同村的三姨家,三姨是我和爱人的红娘,是除了父母之外最关心我的长辈。
见到三姨时,她正在灶前吃力地洗衣,我夺过来,她却连声说搓洗好了,丢进洗衣机就行了。三姨青年时是个美人,姥姥的五个女儿数她最肯吃苦,从小干活儿不惜力,上了年纪却饱受病痛折磨。先是一条腿实在不中用了,做了膝关节置换术;有一年春节前夕,三姨去邻居家借东西,被那家拴在院里的狗咬伤了腿,伤口很深,医生要求住院,爱干净的三姨挂挂家里,回家也没有好好休养仍跛着腿忙里忙外,去年这条腿忽然不通血脉了,再去医院,医生说一条血管断了,好不容易治得强些了,这时心脏又出了毛病;一次莫名晕倒去毓璜顶医院做心脏造影,已有几处血栓,但因天生血管狭窄没法做支架手术,心脏搭桥医生也不敢保证,无奈之下只好回家静养。去年一年三姨多次住院,却严密封锁消息,只有一次我听母亲说回来探望。看着连喘气都有些困难的三姨,我心痛得连声叹息,有什么办法呢?不是说好人好报,三姨这么好的人为何要受这样的磨难。
回老屋请上供桌、牌位,我们开车往回赶,一路上我和爱人心情沉重,默默无言。
(三)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九,儿子还未放假,中学老师的儿媳和我一起炸丸子、炸鱼、准备供品。大年三十吃完早饭,儿媳小跑帮着端放供品,我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不得不说她比我年轻时更有心、更懂事。傍晌,八菜一碗已端上桌,儿子从单位里回来,一家四口互贺新年、把酒言欢。中午少睡过后,儿媳和我一起,和面的和面,剁菜的剁菜,四点多热气腾腾的饺子出锅,外面响起零星的鞭炮声,其乐融融共进晚餐,欢喜数着堆积碗边的硬币和枣核。终于闲下开,各自捧着手机编辑拜年短信,我午休时就把前一晚发在壹点号上的一首小诗转发朋友圈,再配上祝福语,赶紧扒拉扒拉,许多亲朋、师友给我点赞。诗中写道:见不见飞雪,黄昏都愈来愈明媚/童年的快乐生出云霞/连空气都是香甜的/嚼一嚼还是当年糖果的味道……。”是啊,每当想起童年的春节,老糖果的味道弥漫心头。阳台上,从中午开始,香烛就一直不灭,一大海碗供奉天地、插了红筷红枣的米饭和香炉摆在高处大理石面上,旁边矮供桌上祖先的牌位端正庄严,水果、饭菜摆得满满当当。傍晚所有的灯都亮了,血缘的呼唤响彻大地,儿子领着新媳妇过来磕头,烛火跳跃一下,灵位的金字忽闪许多光柱,像冥冥中一双双湿润的眼睛。春节晚会开始了,边看边聊边吃,这是一年中最幸福喜悦的时刻,祝福与被祝福同时出发、同时抵达,信息时空里欢乐潮汐在奔涌,心灵浪花和璀璨烟火一同绽放。午夜快到了,一家人下楼发纸钱、祭拜天地,新年的钟声敲响,辞旧迎新,举国狂欢,祈愿龙年大吉,共祝国泰民安。
初一天还未亮就起来,儿媳也轻轻移步来到我身旁,一声“妈,过年好”催开了朵朵心花,我答应着喜滋滋递给儿媳一个大红包,老辈规矩,新媳妇第一年过年,长辈至亲都要图吉利发红包。早饭后简单梳洗,平常不好打扮的儿媳化了淡妆,飞瀑似的长发、白净的脸庞、会说话的一双秋眸,再配上一身清新典雅的红裙红衣,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七点半正式向老家进发,村口的大梧桐树晨光中微笑相迎,回老屋在公婆遗像前上香磕头,先去大伯哥家、再去三姨及几户本家拜年,红红的对联和灯笼拱手相迎,声声“过年好”荡漾一腔春水。因为辈分高,走的家数并不太多,但面对陌生的人和事,儿媳在一次次交口称赞中,粉脸面若桃花,更加妩媚动人了。
往年初一下午大都去爬山,登高望远,今年都有些睡意慵懒,也就作罢。第二天,爱人的两位已婚、一位未婚外甥一起来拜年,儿子领着媳妇先去姥姥家,中午再赶回来,一屋十几口人开怀畅聊,儿媳不愧是老师,与孩子们玩得热火朝天,个个都不愿走了。初三回娘家,先去大姐、二姐、四姨、小姨家,又去嫁在本村的小姑和邻住的小叔家拜年,回到家时母亲把饭菜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中午四姨、小姨、二姐一家也来了,大家推杯换盏,共度吉祥午日时光。初四大清早就开始忙碌,儿子儿媳也来帮忙,临近中午大姑姐们夫妻俩、大伯哥两口子、爱人的外甥女儿一家三口都到齐了,十八个菜上桌,十七口人围在大茶几旁共进午餐、聊天叙旧。正月初七,去福州婆婆家过年的大外甥女儿回来了,家住市区的哥哥邀请我们聚聚。姊妹四个拖家带口终于聚齐了,上大二的小侄女儿和嫂子忙着煎炸烹煮,我们去阁楼参观哥哥主研推广的鱼菜共生蔬菜基地。一个大养鱼池里水草茂盛、锦鳞游动,鱼儿产生的粪便残渣经自动系统过滤,直接供给旁边塑料箱内的绿色蔬菜,蔬菜吸收再过滤后,清清的废水输回鱼缸。饭后除了午睡的,其他人在我的建议下拍照留念。

(四)
荣升婆婆的第一个春节就这样圆满落下帷幕,又一场疏通家族脉络的行走停下脚步。初八过后,儿子儿媳相继返回工作岗位,一场朔风中如粉似絮的大雪飘然而至,元宵节回去送灯,漫飞的雪圆满了思念。被呵护一冬的雪花,与春天牵手之前一再回眸,雪光晃耀夜空的光明里,我也忍不住回望,重温那些美妙温暖的感动瞬间。春节过去了,春天就要来了。

姜宏芬,笔名禹汐。女,七零后,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爱好文学,喜欢田园山水。作品入选多部散文文集。散文《公婆·老屋·梧桐树》获由齐鲁晚报·齐鲁壹点、山东省青年联合会、山东省散文学会联合主办的第一届“青未了”散文奖征文大赛三等奖。散文《回老家过年》获葵邱书院首届“仁春堂杯”故乡年味农散文大赛一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