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年愈半百矣,往事渐忆于心头,思之不胜感慨。昔汉之续,得外戚之力甚矣,故太史公著《外戚列传》,此史事也。曹雪芹氏不能忘情于儿时诸姊妹,恐其隐没失传,不以己之不肖而撰《红楼梦》,此文学事也。吾逊史迁、雪芹远甚,然读《史记》、《红楼》,思外亲情义,亦不忍其失传。前岁寒假回陕,走访故园诸兄及诸表亲,兼自己记忆,修成外亲传一篇。
传
外家世居汤峪马塬村,外高祖以上湮没不传。自外高祖起,世业歧黄,原民国陕西首任都督张风翙曾赠“三世良医"匾额。外高祖名不传,精通中医全科,闻名于乡里。
外曾祖马丰甲,从外高祖习外科,初以耕为主业。外高祖殁后,外曾祖因外祖儿时病,求医于外高祖一弟子,受慢遇,三四十岁时始发愤,温病内科求教于外高祖另一弟子兼表兄肖坡人称鲁先生者(经吾查访,肖坡有鲁化羽,为著明中医,今肖坡鲁姓来村始祖之一),终大成。外曾祖亦通阴阳八卦,晓天文气象,夏晒收谷,每看天时,乡人效之。
外曾祖传业于外祖,名曰马安远,生于一九〇三年,终于一九七九年,通中医全科,兼通骡马经。医术精湛,辄出行过街,人争延请医病,不能按时还家。为人耿直,说一不二,自信,对人忠诚。
外祖娶妻于黄甫川黄窑村孙氏,名曰生珍,生于一八九九年,卒于一九八〇年。外祖母姊妹兄弟三人,一生无是无非,勤勤恳恳。
外祖既传家学,乃昔时乡下文化人也。年轻时曾携外祖母远游华岳,乡间罕有事也。吾幼时常闻吾母说诸戏文,故事,汤头歌决,亦必传之于外祖。
吾外祖父母一生无子,所出唯四女。长曰慧贤〈小名云矾),次曰竹贤(小名竹云),三曰淑慧(小名改铜),三者小名皆从中药起,寄望于女也。
诸女亦不失父望也,皆传父之儿科。长女有慧且严,适于魏寨李家窑李氏,有三子。次女性直有节类竹,适于史家寨吾兰氏,育五子一女。三女性淑且婉,闻于乡里,适于洪家寨洪氏,生一女二子。
四女小名曰桃娃,因生时家中有大桃树结果甚盛,故外祖以斯名之。后正式学西医且从业于乡里,有乡誉焉,故自名医贤。后适于洪寨村雷氏,有女一子二。
外祖后以长女长子继之,其名马济仓,家传中医。余昔日久泻不已,历治无效,请大表兄医之,真人养脏汤一方即愈。表兄后修西医,尤善于外科手术,先后任汤峪卫生院院长,蓝田县妇幼保健院长,县志有载焉。
外祖于孙也,疼愛有加。表兄幼时,外祖虽身佝偻,出门负之于背。表兄老年语及于此,犹含泪鸣咽,记忆犹新。
外祖于女也,慈爱一体。姊妹四人既传父母教,以孝报之。且一生相亲相爱,守望互助。父女之情,姊妹之爱,乃于吾母口中闻之,亦吾亲目睹而铭于心者。
吾家于文革中蒙冤,家产殆尽,草屋渡日,多受外祖和诸姨母家资助,翁婿连襟情谊深厚。据吾母生前有言,昔因风凉原上有狼,外曾于深晚送女还家,过杜沟至吾村外,目送直至不见。吾母曾得西瓜,亦分一半付吾送于外祖。外祖辞世,出殡之日,吾母嚎啕之悲,吾平生未之见也,父女之情于此可知。儿时大姨母来家,晚与吾家人共挤一炕,炕小,吾母置吾于腹上,其窘迫也至此。余少不更事,随地吐痰,大姨母曾严斥之。幼时年节,大姨多次送过年食品,余常食之。三姨盖房,吾父助之,吾亦于现场帮工。一九七四年吾父平反后,吾与二兄接外祖来家,翁婿相见,二人炕上靠墙并坐,回首往事,且喜且叹,其情融洽,吾难忘之。吾父农民也,四姨父为工程师,谈吐文雅,二人亦能相交,感情融洽。四姨多支助吾兄弟衣服。一九八五年吾于西安上学,亦多叨扰四姨。吾父晚年患病,曾赴西安买药,钱被小偷所窃。屋漏连雨,船漏江心,先父气急交加,遂至三姨家。三姨父安慰曰:"钱,吾与汝。权当无此事,人要紧。"当晚留宿于姨父家。吾父殁后,四姨夫妇多次忆及吾父之为人。三姨父去世前一年,吾去看望,犹追忆吾父母生前事,付礼物托吾于坟前奠之,于斯可知昔日彼之情谊也。
大姨先过世,一九九九年吾母居越,忆及大姨母,经常掉泪曰:"吾今床暖食足,吾姐安在哉。"吾母去世前一年,自觉不久于世,恐以后不复相见,乃扶杖赴洪寨见三姨,-路几歇乃至。吾母还家,三姨一路相送,殷殷告别,几番回头招手,不忍相舍。后吾姨亦不能长行,吾接其来家,姐妹相见,叙谈不已,令人动情。四姨晚年随表姐表弟移居深圳,思及诸姐,不能相见,常痛不自抑,念叨不已,口却曰"不复思矣"。诸事忆之,如在眼前。
尤可记者,吾父于一九七二年患肠梗阻,大雨交加,送汤峪疗养院医治,非三姨、四姨、济仓表兄、菊养表姐之力,不能活命。吾常思之,文革中夫妻离异者比比皆是,若吾母离家,吾弟兄必云散矣。若无吾父,吾母亦不能久持。吾家得全,多赖外亲之力。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情。外家之恩,岂可忘哉!
小子让赞曰:树有根,水有源,生于父母,归依父母。昔吾母临终前夕,曾闭目反复喃喃自语,"大、妈,女儿来随矣"。故人生于世,无亲不能独立,须知感恩,仁义待亲。
吾外家有教,诸事迹岂可失传?今特记之于文,传诸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