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
先姐兰养玲者,原名菊玲,生于公元1965年正月初五。次年,文革开始,吾家蒙冤,余姐尚幼,然亦对残酷环境有所觉察,较同龄孩童懂事。其间,先母曾晒粮于屋外,嘱其守之。先姐静坐于粮旁,半日未移地方,村人来往,皆奇而赞之。
1968年冬月初三,余生大雪后,时先姐4岁,开始辅助母亲照顾于余,直至上小学时,故姊妹中姐弟最亲。吾尚记草棚靠院前窗下有土坑,时窗上糊有报纸以御寒气,上有《红灯记》李铁梅剧照,某年冬时,父母皆不在家,吾与先姐相伴坐于坑上,见该窗格报纸已破,纸片风中摇曵,遂相谓称之"李铁梅门”。幼儿心理,不计贫寒,其乐可知。
某日,吾姐弟玩于室中坑上,见吾家所养二鸡,在院中觅食,其一公一母,吾二人谓其姐弟也。弟者淘气,姐者恼而啄之。后又有一外鸡,入院争食,姐弟遂合啄而逐之。吾二人相顾而笑曰:"鸡犹人也,内争而共御外辱。"
1973年8月某日,姐弟游戏于大门外大榆树下。吾家门外有土路,外接小河,路两侧埋有石头,以防水土流失。道路内侧,路面和石下地面高度有差。手鞠黄土于两石隙间滚下,土块必先滚落甚远,细土则近落石下,如此者三,细土久则累积成堆,与乡间机器磨面过程甚似,故游戏以"磨面"名之。彼时乡间物质文化生活贫乏,故儿童常以土石为戏,"磨面"即其一种。姐弟正玩得不亦乐乎,三兄前来,谓姐曰:"该上学矣,报名去!"吾姐拒之。三兄手抓吾姐头发,吾姐哭喊,亦不得抗,吾一旁目瞪口呆,看姐而去。由此,姐弟游戏生涯结束,吾一人游荡于村庄田野矣。
然余之玩皮亦拖累于先姐上学之时。彼此儿童读物甚少,惟连环画可读。其以黑白素描为多,彩色书籍鲜矣。1974年后某日,先姐于小学借得彩色连环画一册,绘武松打虎事,吾见之甚稀奇,遂偷用剪刀剪下老虎形象。画有两面,画面各异,此面图象完整,则另面图像支离。吾见而悔之莫及,遂将书及剪得图像藏于抗席之下。姐寻书再三,后遂见之,哭谓母曰:"定是弟为之,吾如何还书于校?"此年吾家成份己落实,父母心境转佳,遂赔书于校,吾方逃于挨打也。
吾姐上学尚有一事可记。1975年,先姐三年级,语文课老师为惠立农。其年冬,寒甚,一日雪后,父亲嘱吾送火盆于姐。彼此学生取暖,多用此物。废旧铁盒内置满木头锯末,用火奌之,遂次燃烧,过程甚慢,然易生烟。时先姐上课于戏楼北侧教室内,吾提火盆入校,直接推门以入。立农老师讲课正在兴时,见吾即申饬,赶之在外,直至下课时方递火盆于姐。吾此前从未入校,故此事尤为吾印象深刻者。
1976后,余在史家寨小学读书,姐弟始同校。其时,余清晨贪睡,常迟到。某年春夏之季,余午睡之际,忽闻耳边吾姐呼曰:"胡不起乎,将迟矣!"余慌甚,背上书包即入校,却听校内某教室乐器歌声喧天。余推吾教室门入内,空无一人。纳闷出门,即歌声闻处探寻,见一同学问之,其曰:"今日周日,何上学之有?"余方悟。回家责之吾姐,先姐大笑不已。
余小学即愛读书,三年级时即能读浩然长篇小说《艳阳天》第一册,其时家无书可读,见同学持连环画,常羡之。某日,偶从先母兜里寻得零钱若干,即藏之,欲购书。先母觉失钱,疑之。询余,吾不认,其他人变法诘之,吾方告钱在何处,先姐大笑,"弟原形毕露矣。"吾又气又急。
因家庭环境,少有玩伴,父母又累于家庭劳动,甚少教诲,故吾儿时多玩劣淘气。因饥饿,爬及村中各处树木,红、白椿芽,槐花、青柿,青苹果,无所不摘,其树有公有私。小学时还因私摘乡亲毛桃被扣,后被母亲领回。大兄未成婚前,其时蛋糕尚为稀缺之物,先父为大兄赴丈人家出门行礼早早备下,先母置入柜中,余发现后私取一片,入口甚香。后遂隔时取一片,而复包装如旧。及出门前先母取礼物,方才发现,遂击余嘴至肿。出门割猪草,三兄满满实实一草笼,沉重之至。而余笼内青草虚浮,貌似满载。晒草时薄撒遍地,以塞先母之目。还有一次,家人皆不在家,余居炕头,无聊时用钉淘炕面,竟与窗外灶通,先母回家烧火作饭,火星即从洞里昌出,几燃炕席。若非有人坐炕上发现,必发火灾。以上种种,多为母亲所不喜,故闯祸后常被先母赶于门外。饭时已至,余饥甚,坐于门蹲石上不得进门。先姐瞒着先母,递食于吾,吾尚斗气不食,如此者三方食之。此等事不一而足,至今如在眼前。
1978年先姐小学毕业,14岁矣。其时余小学二年级。居四年,余入肖坡就读初中。先姐毕业后帮母亲劳动,二人交集遂少。先姐为人,明事理若父,勤劳吃苦,虚怀有节类母。性格开朗,善处各色人等,亦类父风,则优于吾。不足处,晚间多思少寐,年轻时虽不显,后随年齿增长日甚,后成致病一因。多思少寐亦先母遗传所致。然先母一生坚韧不屈,故伴先父于始终。先姐不若先母之韧,后屡经生活磨难,遂弃世而去,悲夫!
先姐毕业后,从事农业劳动以外,亦从事副业生产。时改革开放初起,农村亦普行农业承包。临川石门村有人作劳保手套生意,遍寻人手制作。先姐同人赴石门,揽活上门,与其人交谈,话语相探,其人喜之,笑曰:"岂非竹杆探吾水深浅乎?”遂与之。此先姐首次外出门同人打交道也,回家与先母言之,喜形与色,余犹记之。
同年,分田于苟家崖盖,为坡田,大兄与二兄转运粪肥,先姐与吾助而推车。大兄体瘦体弱,二兄身高体健,先姐与吾相顾言曰:"一为大黄牛,一为小蜻蜓。”四人相视而笑。
1982年,长兄兰新成从岳丈苟家返归,两亲家亦生抵啎,苟氏长时闷闷不乐,长吁短叹,觉得所嫁非人。先姐与余见之,即戒长兄曰:"努力些,以保家室。"长兄二人关系经月后方乃安。
1984年,先姐与先父、二兄及三兄赴黄良木器制品厂,供应伙食,是先姐首次独立从事饮食制作也。放盐略重,先父笑曰:"吾子是养骆驼乎?"后父病遂归,先姐亦遂父归。
次年,吾中考。先赴焦岱初考,考毕即骑车回,自觉末达最佳状态。复考赴县城,未明即起程,翻八里原赴洪家寨乘车。先姐与先母二人送吾出门上坡,良久方归。
时先姐年岁已上二十,先母遂托人议其亲事,初寻几家,家境亦佳,然先姐无经验,感觉亦不中。后有人介绍姐夫,二人见后,各自颇中意,其父母应许极好,婚后善待吾姐,后双父母即议定亲事。吾姐夫弟兄三个,其为长,为人良善厚道,待父母极孝。然家境不佳,父母负担亦重。吾姐许与其人,得其人不得其家也。吾常思,若吾姐不与吾姐夫,不经艰艰曲折,当无以后早逝事。呜乎,人生岂有先知?姻缘前定,悲也夫!
1988年春,余病,入驻西安红十会医院。家中闻知后,派先姐照顾于吾。初诊断吾为严重贫血,发热降而屡升,后拍片诊断为肺结核,医生叮嘱三食忌盐,余难以忍受,先姐与余以为卤豆腐少盐,以之佐食,为医生阻之。
先姐为余住院费用事,赴东郊金花北路财政会计学校,会谈于校长,先姐曰:"吾弟生病于此,学校不能不管。"校长即从口中卸下假牙,曰文革遭批斗牙落,假牙亦自己负责。后遂商议暂由学校垫付之。
后吾养病于家,愈后返校,毕业后就业于蓝田县牧工商公司。先姐本年出嫁。时先父亦病,已无力外购家俱,遂伐村西责任田路侧杨树割制家俱以陪嫁。婚事亦不告余。吾过后回家方知。诸杨树分家时分在我与二兄名下而先父伐之,故二兄见余,颇有怨言,余笑而解之:"吾弟兄惟有一妹(姐),今父病,弟兄制作陪嫁,理之分耳。"二兄遂止。
先姐出嫁,姐弟见面愈稀,然情谊未减当日。惟吾尔时年轻气盛,处事近吾父直道,同姐往来,有几事思来,至今悔之。
先姐于婆家,一如娘家,劳动辛苦,孝敬公婆,善待兄弟,善处乡人,为邻里所赞。然锅圆勺长,家居生活亦有矛盾。1989年先父逝后某日,吾与先母皆在河东新宅,日暮,吾姐怒气而来,姐夫后随之。吾向之观奌,家庭矛盾宜内部解之,婆家不宜涉之其中,故让先姐回家。姐不得言,直奔父坟,后姐夫劝之回家。回思此事,余不得法,失弟之道,伤姐之心。盖因余处事生硬,不善与人沟通故也。此一悔也。
上个世纪90年代某日,吾正在个人办公室兼宿舍处理事务,姐夫推门而入。询之。其村组处理庄基,无力购买,故上门求助。余携钱返乡,周旋此事,然庄基他人已购,事不得成而罢。先姐见吾喜之,二人炕上并坐,对笑言语,一如儿时,至今记之。
先姐婚后,二小叔逐渐长大。公婆遂分家。吾姐夫有伯父,少不能语,孤身一人,分居肖坡中社老宅,吾后视之,其屋矮家破。分吾姐夫妇二人赡养之,即承其宅。姐夫又需承担其母之赡养义务,惟此不告于吾姐。十余年患难岁月后吾姐方知。分家后,吾姐夫妇即搬居老宅渡日。
吾姐搬居老宅有年,姐夫患病,淋巴结核,养病在家,家事吾姐操持。为力为妇,吾姐一身,生计艰难则可知。余曾探望之,灶房连炕一间,婆家伯父居之。吾姐夫脖子肿大,涂药包裹,躺于床上,居于街道对面房中,物什杂乱。吾闻有人曾言于姐曰:"如此生计,如何渡日,守之何为?"吾姐拒之,不离不弃,照顾姐夫经年有余,直至病愈。吾姐之德,深承先母身教,为邻人所叹服。以后吾从中社街道路过,邻人犹窃议吾为养玲之弟云云,吾姐当年之妇德当可知!
姐夫病愈,始从事装修业务,日子逐渐好转。居年,外甥出生,活泼可爱。一年春节,吾去探访吾姐夫妇,发放年钱。外甥发语嫌少,众皆笑之。
有一年肖坡秋日过忙罢古会,村上于老戏台上唱戏,众皆从路上麦秸垛赏之,吾去探友,从旁经过。恰逢吾姐在别人垛上。吾姐见吾,邀余上垛。其人不悦,吾不知为他人之垛,便辞而去,伤却吾姐之面,至今思之,又一悔也。
数年奋斗,吾姐夫妇终于新庄基盖就平房三间并搬居,庄院未修。前,余姐借钱于吾数年。其年吾有事讨之。孰料其亦忘却此事。余再三提醒往事,姐遂还之。此事回顾,余心尚戚戚然。人在事中迷,姐弟之间,弟当持谦让之心,吾又何必如此?此三悔也。
公元2000年,吾搬居望花西区,室内装修,欲请姐夫来越,因回电答曰在四川搞装修而作罢。其实在四川困于传销多时,吾姐留守老家,照顾老小。次年,吾送先母返家,探视先姐。其时,姐夫亦不在家。人言吾姐迷信神佛,异于平时。吾尚未十分留意,以为思想空虚所致。见面吾言曰:"昔日苦难今已渡过,孩子渐大,新房亦盖,好日子方至,何以迷信神佛,糊涂至此?”吾姐不言,若有所思。
公元2002年初,春节期间,余还乡见之。先姐曰家中困难,欲借钱养羊,余予之,先姐未见异样。其年吾付风和苑购房首付款,暑假又还回西安为小女动手术,姐弟未见面。
公元2003年暑假,请三兄、姐夫以及改娟工夫妇来绍,装修风和苑新房,未见姐夫提及先姐事体,亦未见姐夫神情异样。后吾赴人民大学进修,后侄女出事,装修未毕二人返归西安。
公元2004年春,二人复来绍装修,其时,姐夫神情即有不安,勉强装修完毕,予多付工钱,姐夫面有喜色,匆匆而归。予不明就里。后推算访求,吾姐应于2003年下半年发病矣。
2005年暑期返家,始闻家人言先姐精神上有疾。为舒缓其精神,余与妻邀其上翠花山游玩散心,再三不肯,然终随吾夫妇一行。上得山来,惟投香火钱与佛像前,与午食,态度迟疑,亦不肯,莫可奈何。下得山来,高桥转车,车上两人争吵,先姐言曰:"汝二人车上相逢,即为有缘,何不惜之,而为小事而争!"言词清朗,二人遂息争。吾观此精神状态,莫辨其病之程度。
阴历初十,吾村忙罢古会,先姐亦返家,举家劝其莫信神佛,安心生活,勿要妄想。先姐不语,食毕辞去。吾是夜宿于肖坡丈人家。夜半家里电话,姐已辞世,余惊痛莫名。事后据姐夫言讲,其一向觉吾姐状态不对,因吾姐已向其交待后事,若己辞世,姐夫和温暖如何安排云云。因而每夜必守之,是夜一时睡着,吾姐穿戴齐整,走于门外,绝世而去,姐夫惊醒发现救之不及。吾亦百思不得其解,吾姐至死不似神智昏聩之人,然何以致此?莫非吾姐感己之病情入深,不欲家人担心负累,故尔弃世?行笔至此,吾恍然悟焉:吾姐已有死志,是日省亲,虽不言,是为辞亲而来。余何不悟至斯!
然则吾姐死志何来?又是一谜。后吾听人言,有神巫言曰,几年来吾姐病,姐夫不顺,是二者命中相冲,必走一人。吾姐信矣。吾姐夫在,尚能养护子女,若姐夫去,己又病,必独木难支,故而萌生死志,去己存夫。嗟夫,吾姐至死,顾念亲人,舍己为家,此亦父母身教。然其误入佛道,迷信神巫,至死不悟,痛哉,惜哉。
赞曰:既承父风,又具母德,与夫共苦,贫贱不移。顾念家人,全亲舍己。其生不寿,痛人心扉。
后记
2008年,先姐亡故三年后,余孤身一人至其坟茔,焚香并诗曰:
兰种草花空谷香,
生平际遇实堪伤。
香烟袅袅九天上,
魂伴同根返故乡。
吾姐一生际遇实令人哀痛不已,身负父母之德而身不寿。吾姐出于兰门,一生精神高贵,夲从洁处来,还向洁处去,一定是来世上历劫的。昔时吾思兰氏之女不可无归,有日吾必携其登家谱归故堂,故有此诗。今日吾完成多年心愿,写吾姐一生,书之成文,以付后人,世代纪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