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忘不了正月十五的灯笼
文/刘林海

我小的时候,家乡把正月十五叫做灯笼节。灯笼节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从正月十四到十六,前后三天里,白天大人们耍社火,锣鼓喧天,龙腾狮舞;晚上孩子们挑灯笼,满街银花,四处闹嚷。那时没听说过元宵节,估计是因了吃不上元宵的缘故。虽无口福,但仅是那种忘乎所以的狂欢,仍足以让男女老少回味无穷。
圆圆的月下,孩子们挑着灯笼,恨不得把村子里的角角圪圪转个遍。每到一处,总有一群婶婶姨姨围着孩子的灯笼评头论足,既要打问灯笼是谁送的,又要把挑灯笼的姿势调教一番。有灯笼可挑的孩子,大都能收获心满意足的荣光。
按照乡俗,灯笼不能自家掏钱购买,须得由长辈亲戚以追节的名义送来。有资格也有义务送灯的人,主要是外姓至亲,如姥姥、舅舅、姨妈等。还有一种称作“干亲”的亲戚,是孩子幼年时结拜的干爹干妈之类。干亲对送灯最为看重,人们往往会把送灯作为干亲之间疏密程度的评价标准。每到灯笼节前,收到灯笼数量颇丰的孩子,会极尽炫耀之能事。

我虽有若干个舅舅和姨姨,但奈何舅家与我们家相隔百余里,成年的舅舅又都在更远的外地工作,虽说亲情甚浓,但交通不便的年月,根本不可能专程来给我送灯笼,两个姨姨虽住得稍近一些,但因比母亲年岁小,算不上姨妈,少了送灯的资格。于是我就在一干同龄的伙伴中,成为无人送灯的落寞者。因为这个缘故,我常缠着母亲要去舅家过年,但到底还是依着过年不能离家的乡情,难以如愿。

我家姊妹众多,因为父亲母亲在外面工作,都曾有过寄养于奶娘家里的经历。奶娘照例归于干亲之列。每遇灯笼节前,我们家里就会有走马灯似的干亲上门,但上门的亲戚中唯我的奶娘家缺位。个种原因我长大后才知道,乃是因为当年母亲基于奶娘对我的管护程度,要求太高,以至于和奶娘发生龃龉,奶养关系半途夭折所致。灯笼节前夕,每有干亲送来耀眼的灯笼时,对应的姊妹便会昂首挺胸地神气一阵。沮丧中的我常会被母亲安慰,说可以把别人的灯笼让我先轮着打,但我认为那是嗟来之食,难以释然。
我七岁那年,姥姥罕见地给我送来一只灯笼。姥姥说那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姥姥是我们那里出了名的能人,会作务果树,会做厨,还会制作工艺品,不用说手极巧。当我欢天喜地接过那灯笼时,却觉得稍有些疑惑。因为我见过的灯笼,都是外面糊纸,中间空肚,如小南瓜大小的园灯,听大人们说那叫柿子灯,而姥姥带来的灯笼,上下都敞着大口,四周是重重叠叠五颜六色的花瓣,灯笼下边一圈长絮被风吹得窸窸窣窣。姥姥说那叫莲花灯,她用了两天时间才做好。姥姥走后,我天天打量那莲花灯,又度日如年地盼着灯笼节前那几日快快过去。但心里总还有几分忐忑,怕村子里的人不承认莲花灯是灯笼。我悄悄地数了一下莲花灯上的花瓣,竟有六十六片。

好容易捱到正月十四,夜幕还未完全降临,我把那只莲花灯提到门外,不想立时惊煞了一街人。我瞬间被一群人拥围起来。当不绝于耳的咂咂声响起来时,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又立马觉得自己成了世上最了不起的人。有人说这灯笼像是用真花编起来的,有人断言这灯笼在全村盖了帽。常年佝偻着腰身的四婆婆比划着,说这灯笼是旧社会里财东人家的娃儿才有福气挑的。她问这灯笼是谁送的,我说是姥姥做的。四婆婆若有所悟着点头说难怪。我分开人群前行时,远近的小伙伴更是急急凑过来,他们个个提着被人看腻的柿子灯,我的莲花灯分明把他们眼睛里的嫉妒烧得通红。我走到哪里,小伙伴们就跟到哪里。莲花灯总是被一圈柿子灯拱卫着转悠。
那一年灯笼节的三个晚上,便成了我十岁之前人生的最高光时刻,只是到了正月十六最后的一夜,对门的小闯子趁我不备,斜刺里冲过来,用他那正在燃烧的破灯笼朝我的莲花灯狠劲一碰,莲花灯也燃着了。看着那让我最感自豪的尤物被火苗吞噬时,我的心都要碎了。但这是没法阻止的事,小闯子的举动并非恶行。按人们的说法,灯笼是不能留存的,正月十六最后一夜叫做“碰灯笼”,灯笼要相互碰撞着烧掉,倘若留下来,会恶疾缠身,尤其会患眼病。

事后我才知道,母亲曾在姥姥跟前抱怨自己的宝贝蛋子没有人送灯,触动了姥姥的神经。姥姥的祖上是大户人家,见过世面,就依着年轻时的记忆,亲自动手做了一只惊艳众人的莲花灯,又搭公交车到县城,步行几十里路后,为自己心爱的外孙送来了幸福。
只是幸福不会常驻,那昙花一现的骄傲之后,我仍是在年复一年的空叹中徒存幻想。十岁那年的灯笼节前,我被母亲允准与大伯去十来里路外的镇上赶集。大伯每年要去姑姑家给我的表兄弟们送灯笼,他是去集上购买灯笼,我当然想去体验一番。但我心里很清楚大伯不可能给我买灯笼。因为大伯是本家人,不能给侄儿送灯笼。可不管咋说,能让我过过眼瘾也行。果然,集市上卖灯笼的摆了一长串,足足红了半条街。卖灯的人个个手拽一根竹竿,把灯笼像穿糖葫芦一样串在竹竿上。但细看那些售卖的灯笼,除了个头色泽稍有差异外,造型却大同小异,都是那种常见的柿子灯。还有一种被唤做牛粪灯的,中间没有龙骨,像弹簧一样可以压平,上下拉开时,便成了通身折皱的灯笼,外形颇有点牛粪的感觉。牛粪灯的卖价只有四分钱,是柿子灯的一半。也许是因为它的廉价,才赚得了这个不雅的大号。我本来是想在集市上寻找那年姥姥送给我的莲花灯踪影,也算是对曾经的辉煌回味一回,但遗憾的是愿望终成泡影。多年以后,琢磨那灯笼品种的平庸,才明白困顿年月,难得有条件讲究档次。
那次赶集还让我看到了难忘的一幕。几个戴“市管”红箍子的人挨个跟卖灯笼的人要证明。那年月集镇上都有市管会,是专门打击投机倒把活动的。卖灯人赶集,都须持有大队开具的证明,否则会被认定为投机倒把。一个脸上赫然现出两块大冻疮的卖灯人,不知何故就是拿不出证明,那冻疮脸上就被掴了一个响亮的大嘴巴,又几个红箍子把串着灯笼的竹竿在地上一阵胡乱摔打,灯笼纷纷散架,火红的纸片像鲜血一般,流淌在大街上。冻疮脸哭喊着与红箍子撕扯,却被更多的拳头如雨点般包裹起来。杀猪似的嚎叫声在街道上发出阵阵回响。冻疮脸挨打时,其他的卖灯人连同熙熙攘攘的赶集人却个个看得兴奋,直到那冻疮脸蜷缩在墙角起不来时,一圈看客们仍似意犹未尽。

到了十二岁之后,小伙伴们都不再挑灯笼了。我一年一度的失落也就渐渐成为淡漠的记忆。某年,我在一个同学家游玩,同学的父亲用一张红纸折叠摆弄,瞬间竟叠出了一只带着双翅的大红灯笼。没想到这玩意儿还能用手工折成。临离开时,我厚着脸皮问人家讨要了那纸叠的灯笼。回家以后,小心翼翼地拆开,再按折痕复原,居然成功了。心里就直觉遗憾,若是早前几年学下这手艺,何愁当年伤神。
待我不再留恋那孩童时的乐趣时,妹妹们还小,仍是热衷于灯笼,且时常还为奶娘家送来的灯笼优劣而比对闹别扭。又一年灯笼节之前,我用年前未张贴的红对联裁剪后叠制了几个灯笼。三个妹妹竟将自家奶娘送来的灯笼撇下,灯笼节里齐齐挑起我的杰作。整齐划一的形象和节奏,竟也成了村子里的一景。只是后来有老人说,那种灯笼是旧社会烟鬼抽烟泡时叠制的工具,我这才知道我于无意中学了瘾君子的艺。
挑灯笼是一段温馨却也沧桑的记忆。一直到现在,仍是不了的情节。花甲之年后,我还常习惯于随手拈来一张纸,叠成一个小灯笼,拿在手里把玩。看着品着,眼前就浮现出半个世纪前的场景,那虽是春寒料峭却合村沸腾的月光下。
刘林海
二0二四年二月二十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