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泸州名医王仁叟系列(七)
原创 渠公
王仁叟《新中医五种》被列入“近代名医珍本图书重刊大系”再版
“新中医”在《新中医五种》正式揭橥概念用作书名之前,已经酝酿了至少半世纪之久。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概念从未定型。
19世纪中叶洋务派著名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问世,伴随五大臣出洋考察、君主立宪提上满清日程、留学欧美蔚然成风、西学东渐、科学实务成为时髦。反映在性命攸关的中医学术上,“新中医”的探讨实际上就已经开始了,并且愈演愈烈。对传统医学所谓“国医”,斥之者众,学界大鳄、留学生、西医、政界大佬竞相诋毁;而中医界也不乏名流引经据典,华洋之辩,反唇相讥;更有职业医师、悬壶郎中、硕学名流群起舍命护盘。其中就有陈虬、丁甘仁、恽铁樵、谢利恒、秦伯未、王仁叟这样的有识之士。他们从旧营垒中来,情形看得分明,又吸收新思想,于中西文化没有门户之见,却于中医的根底领悟极深,已臻“道医”之境,看清了时代的局限。他们明白“新”与“旧”可以相对为言,“中医”与“西医”却必须泾渭分明,信念不可丢,调和折中必然扬弃中医,死路一条。出路就是“新中医”。他们共同酝酿着,概念尚未明晰,更无达诂,反映的只是中医在时下聚讼众多因应图存的现实。“新中医”在西学、西医的重压下挣扎蜕变而出,浸透了百年来无数有识之士的心血,自有不屈不挠的生命力,有一批以性命相托的志士。自上世纪中叶开始,直到新中国成立,这场有关中医、中药的探讨牵涉面之广,讨论之深,反对者与支持者之众,足以称为一场运动。争论的关键还是中医的“医以意”、“阴阳调和、五行生克”“经络”、“营卫”等缺乏实验支持的理念有没有价值,能不能治病,能不能养生。西医有解剖学、生理学、化学证据,可视可感甚至立竿见影,似乎更有说服力。但现实并不尽然。中医存在几千年了,从草医(神农尝百草)登堂入室成为“国医”,护佑国人走到今天,岂能一朝舍弃?中医关系千千万万从业者的身家性命,也绝不可能轻易退出历史舞台;而国家虽然提倡西医,一时还无力建设出西医体系,中医仍然承担着国民医疗、健康、维生的重担,性命交关之下,国民并不推拒中医;而西医不治之症比比皆是,被中医起死回生的例子也流传甚广。民间中医医患关系一如既往地欣欣向荣。国人在这场运动中受到震动,受到教育,开启了民智,既有科学观念的日渐昌明,又有反躬自省对中医文化的认识深化。
“新中医”虽然迄无定论,但与西医相持百年,也有一些基本性质确定下来,得到业内普遍首肯。
一是熟谙“群经”。新中医必须熟读所有中医经典。治一经可以诊治救人,但不足以称新中医。新中医必须在众多经典中浸淫日久,有比较,有领悟,才能从中走出来,成就其“新”,否则就是无源之水,有时而竭,难登大雅之堂。
二是国学。自从恽铁樵引《易经》五行甲子深刻阐明《内经》医理,以“四时”释“五脏”,化实为虚,著《群经见智录》贯通中医义理,并著文以易经经义批驳余云岫《灵素商兑》之谬,引发关注。医界这才省悟:国学与国医本就同源双生,都是传统文化结晶,中医理论遇到的桎梏能也只能在国学中寻求解决之道,何须外求?不用妄自菲薄。想调和中西,引入西医医理来解决中医疑难,那是饮鸩止渴。而“市医”遇到挑战不思也无力向国学求解,甚或仿效习西医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也属本末倒置。殊不知医学经典虽以古文书写,医典大师们的修养却不止医经,而是植根于深厚国学。新中医的经典包含了医宗经典和国学经典,它是国学精华而非国学余唾,须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恽铁樵、丁甘仁、谢利恒、秦伯未、王仁叟他们是明白道理的,著作中对此都表达了极大重视,对庸医饮鸩止渴深恶痛绝,对“市医”本末倒置痛惜不已。“甚矣,医道之难也!不明乎造物之大道、人生之真理而言医,则根本未彻,无有是处也。”(王仁叟《医案一束》)新中医必须倚仗国学才能将国医发扬光大。
三是智见。恽铁樵著《群经见智录》,宣示自己的新见只是智慧结晶,没有达到明道的境界。这自然是谦辞,却也包含了重要提示。庄子说:“道也,近乎技矣。”恽铁樵同时代人魏源也说:“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新中医想要明悟医道,除了“智见”也没有其它路径可行。明悟不能先天获得,也不是老师能够教授的,只有靠自己努力。因此,熟读医典群经确是进阶之路,却不够,还要运用自己的心智,殚精竭虑,深入钻研,甚至集思广益,联系实践,才能有智见,有真知灼见,才能最终望见道途。
第四悬壶济世。新中医的日常修行就是悬壶济世。只有接触病人,感受病痛,保持日常医患关系才能陶冶医者性情,得见大道。这时候积累医案就是重要功课。王仁叟积累医案甚至不问人我、不计成败,有用必录。“兹将余驻泸治验及不治、难治、疑难等症,摘录一二于后,俾其真理出而医道公开,世之明者,必将有以教我也。”(王仁叟《医案一束》)实践出真知是必由之路,新中医必须产生于见多识广才有价值。也只有实践能检验经典的真伪、价值,从而推陈出新。
最后,新中医避不开“中西医结合”这个时代大潮催生的命题。西医随着时间变得日渐强盛,实验科学立竿见影,西医医理和治验效果呈现出无可辩驳的效率。当前许多中医都接受了西医医理,痛苦又无奈地投诚了。甚至选择同时处方中、西药。新中医不能不了解西医、西药。但是涉及到医理,必须泾渭分明,中医的病理、医道掺不进沙子,整体观不能打破。运用西医、西药也许可以得逞于一时,终将伤及根本,以致无药可医、无计可施的地步。这是从清末陈虬以来,经丁甘仁、恽铁樵、谢利恒、秦伯未、王仁叟都坚持的教训。这不只是一条中医文化泾渭线,也是一条人体整体生命线。
1930年,秦伯未收到王仁叟寄到中医书局的投稿。
秦伯未1901年生,中医世家子弟,家学渊源,儒医兼通,尤精《内经》。其时正当盛年,他是丁甘仁、谢利恒“上海中医专门学校”高足,也是孟河传人,毕业后留校任教。问诊短短数年,已经相继创办“中医书局”、“中医指导社”、“上海中国医学院”。作为身处漩涡中心的人,他名气很大,眼界也高。

他展读王仁叟书稿,立刻看中其历史价值。这部1930年前撰成的《新中医五种》,产生在中医世纪风潮中,中医存、废激烈争论时期,时代感极强,它代表的是改良维新,突围求存的那种力量,代表全国中医积极向上的努力方向。“是书历无数黑暗阶级,由验症而治理而创造新医学”, “树一正鹄,辟一光明之途”,“发其凡”……他发自内心地极力推崇,不吝词语向身边同仁推荐,并立刻给王仁叟复信。
泸州篦子街(在原关圣殿与珠子街之间)局部

王仁叟与阴羽仪民国21年于泸县惜字宫办弘仁医学校(原名“泸县中医革命医医医校”。惜字宫(已废)原址在篦子街(邻关圣殿)——编者注)
历史在这里隐藏了一些有趣细节。《新中医五种》来稿原名《中医革命》,秦伯未就此去信与作者商量,提议书名舍“革命”而用“新中医”,理由:“故革命者所以致美致新之道,而新者革命之结果……是书实为医学之结晶,非指示革命之方略。与其名曰中医革命,毋宁名新中医之为愈。矧新之历程,率皆由革命生乎。”王仁叟“驰函报可”。这实在是一份以学术的名义的无私赠送。秦伯未身处百年中医革命思潮中心,哪能不知道中医界的难题、中医界的期待、新中医呼之欲出?他已经预见到这部书稿将是一个里程碑,以此书导引“新中医”概念,从此树起大纛,正式定名,何乐不为?秦伯未感慨往事,“犹忆民十六年五月,余有新中医社之组织,唯一工作即为中医学术革命。”“而卒为人才经济所限不能实现。” 他补充了一个鲜为人知历史细节,这就是:早在五年前秦伯未就曾经提出“新中医”概念,那时叫“新中医社”。那么,“新中医”概念究竟属于谁呢?很明显,秦伯未提供了他五年前提出而没有实体的概念,王仁叟则阐明了这个概念。秦伯未的皮,王仁叟的血肉。也就是说, “新中医”概念其实是王仁叟与秦伯未共同贡献。这一细节有趣的地方在于:秦伯未为王仁叟书稿改名是为这一己之私吗?王仁叟接受了赠与,就这样甘之如饴吗?
还有后话。《新中医五种》于次年(1931年)顺利出版发行了。人们这时才发现,书名依照秦伯未意见改了,王仁叟为《中医革命》所做的序言也原封不动保留下来。秦伯未序:“并仍存其原序,以示创作之苦心。”
比照王序中“若维新笔记云,何以力矫前人之弊而深儆后人之盲从乎?此言实恰吾意,而革命之名乃定。”王仁叟的书生意气呼之欲出,他其实早前已经否定过“维新”作书名。但此次秦伯未的“新中医”却不是“维新”之意,而是将革命断为两截取其成果一端,是因革命而“致新”。这才是王仁叟欣然接受的原因,他与历来新中医志士惺惺相惜,乐意就此与百年中医风潮接续,投入潮流中。秦伯未的苦心孤诣这时就显出来了,他并非为了突出自己,而是为了大局。两序并列,与常例不同,秦伯未将自己的序放在了王仁叟自序之后。既能做到举贤不避亲(自己),又能深自谦抑,这是何等风致?民国文人襟怀坦荡、爱惜羽毛可见一斑。王仁叟也不甘人后。书名定夺《新中医》之后,他加上了“五种”二字,是为《新中医五种》。含义不难明白,秦伯未不愿居功,王仁叟也不愿掠美,特别不愿掠前人之美。一个“新”字,是百年中医风潮中无数人的心血结晶,秦伯未知道,王仁叟也知道。“新中医”概念虽自《新中医五种》始,王仁叟却只认其中区区五种:“气化真理”、“经脉穷源”、“症治会通”、“病案实录”、“药物格要”。特意点明“五种”,第一,表明他自承汇入新旧之争中“新”的大潮流;第二,他的方法论,不是简单传承某派经典,而是必有新见,是综核群经后的意见;3,他固然标新,却只专美区区五种,不图一蹴而“新中医”。循名责实,新中医还是属于百年群贤,属于大家。
王仁叟手稿一种
“新中医”随着百年中医思潮已经远去了。时至今日,新的历史条件下,中医又面临巨大挑战。西医早已雄视寰宇,目无余子;中医苟延残喘,尚且不知自重,全面堕入效益泥潭。存、废只在一念间了,危机比任何时候都严重。危急之际,《新中医五种》重现中医江湖,王仁叟遗稿《内经摘要补遗·附去伪篇》、《伤寒纂系表解》、《诊断简易真诀》、《医学日新录(一、二、三、四、五)》、《药性分类考(上、中、下、尾)》、《四十年临床回忆之心得·医话鳞爪》等十余种也陆续现身,只待整理出版。此时重提世纪中医风潮和新中医,不论是作为一个历史流派还是现实课题,引起思索讨论,都是有益无害的。如果进而上溯百年,研究、挖掘、继承、发展中医的整体论、宇宙观医理,危机或将转化为机遇,则善莫大焉。

亟待修葺保护的王公仁叟墓
附录
《新中医五种•秦伯未序》:
新中医五种,民国十九年蜀南王仁叟先生著。翌岁举以示余,并乞为序。按,是书力矫前人之弊而儆后人之盲从,虽非根本破坏,而实含革命之色彩,故初名医学革命。会西医中先有医学革命集刊,遂易为中医革命以别之。先生曰:“现今之世,中西医战益剧。欲持我国固有医粹,非举累朝积弊而刷新之,焉能长此适存?故吾书之作,譬之汤武革命,革辛受秽德之乱命,非革尧舜禹启执中之顺命也。”善哉言乎!余更奚敢赞一辞?
顾革命之目的,在改革原有之不良而使之完善。进言之,促其臻于新之境界。故革命者所以致美致新之道,而新者革命之结果。总理之国民革命,在使天下大同,造成新中国、新世界,其最新最显者也。是书历无数黑暗阶级,由验症而治理而创造新医学,则实为医学之结晶,非指示革命之方略。与其名中医革命,毋宁名新中医之为愈。矧新之历程,皆率由革命生乎!乃举以商先生。驰函报可。复易今名。并仍存其原序,以示创作之苦心。
虽然。世界之进化无量,即新之境界无限。在今日视为新者,安知他日不视为旧?凡事物之进步,必由旧而半新旧而新;至新矣!倏又为旧,由旧而半新旧而新。无在非一正一反一合之循环往复。是则新中医之境界,正无时不需要革命精神以扶助之。先生之作,特发其凡耳。尤有说者,吾侪既从事中医革命,即当认定为促进中医而革命,时时以中医为前提,在中医之本身上求其完善,庶几愈显中医之真精神,而立于永不倾覆之地位。今人迷于西洋为新,窃取西洋之名词以实中医书籍,酿成非驴非马之混合物。不特结果无丝毫裨补,反使如治丝之益棼。以此言医学革命,破坏而已,建设云何?然则先生之作,不啻又树一正鹄,辟一光明之途径。噫!亦盛已。
犹忆民十六年五月,余有新中医社之组织,唯一工作即为中医学术革命。当时曾撰宣言万余言。虽属一时气盛,实亦骨鲠在喉,不得不吐。而卒为人才经济所限,不能实现。不谓越五载而得见先生之伟著。千里关山,心心相印,能不令人景慕!而先生倘许引为知己乎?
因拉杂书耑,并促付梓。序云何哉?
(编辑 蓝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