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身：街头之春

程一身：街头之春精华热点

24-02-18 10:14 905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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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男画

在杜甫陵园

俯首，躬背，众鸟齐鸣

有的鸟栖息在他的头顶

四周青松密集。雕像之后

是墓地，一个大土堆

前有数碑，唐碑较低

只能看到一个“工”字

清代二碑被玻璃罩起来

临近地面处溅满了泥土

我不曾动手擦去它们

泥土比碑上字迹更清晰

登上坟顶，居然很平

如洁白坚硬的石镜

站在众树间四下观望

自觉登杜甫墓而高于天

羊屎蛋

翻开一本刚出版的诗刊

看到一片黑乎乎的字

像风干不久的羊屎蛋

没有穿刺现实的力量

却拥有天然的弧度

圆润精致，微微泛光

散落在凹凸相邻的地面上

每个羊屎蛋各据一方

它们的父母是温驯的羊

夜游西湖

深夜的风密度更大

湖水被吹得与苏堤齐平

朝我们涌来。风中的枝影

在我们脚下急剧晃动

灯光被摇得厚薄不均

打在脸上的五色光斑

反复挪移我们的感官

我们带着行李谈诗

王朝云长久陪伴苏东坡

都是雕像，不再有知觉

谈论他们只不过暂时

安慰了我们肉体的寂寞

泸州的汇合

正午白热的阳光已变得柔和

在两江汇合处洒下点点淡黄

下午四点的阳光也照在对岸

楼群上，映成江面一条条赤黄

望江不语我自醉

沱江静如湖泊，长江开阔

江面上只有一股水奔流向前

与近岸回流的江水反复生成

浪花与漩涡，起伏的水声。

望水不语我自醉

满眼锦绣般的水纹不断流变

有时江水从水纹间翻涌出来

形成洁净的镜面，众多方向

的水织出繁复的花纹

望美不语我自醉

我心中的赞叹与远处江面上

飞翔的红嘴鸥的鸣叫应和

此时水与水汇合声与声汇合

我与锦纹上的身影汇合

望你不语心自醉

大雨之夜

出了电梯，我看见门外的

天空被大雨冲得煞白

密集的雨哗哗地浇灌

在一辆辆疾驰的车轮

反复碾开的水槽里

被困在鼎喜楼下的我

暗暗渴望也能这样宣泄

冷风把霓虹的柔光吹向

我发凉的面颊，贴着街面的

积雨飘起一片片白烟

我打开手机看到天气预报

已经接受现实的修改

从我外出时的阴变成了

此刻的大雨。一位网约司机

正穿越雨线交织的混沌世界

向我靠近，我相信他不会迷路

行李箱

密集的细雨均匀打湿火车站

附近的地面打湿我头顶

刚长出的短发，到处走动着

拉行李箱的人，行李箱

似乎是他们的第二躯体

里面装着欲望或必需品

此刻我的身体就是行李箱

我感觉一种饥饿在暗暗涌动

催我寻找食物让它暂时平息

清明节在太平村

路边石砌水渠中的油菜花

顶着一团团新漆般的鲜黄

一排排架着葡萄藤的石柱中

隆起一座撒满纸钱的坟

在尚未结果的果园走累了

我们索性躺在白石板路上

与大地一起接受太阳普照

不敢睁眼，只听见那一汪

晴空里回响着求偶的蛙鸣

下蛋的鸡鸣，呼伴的鸟鸣

架在树杈的喇叭反复播放

防火防疫要求，呼吁网上

扫墓，向所有村民或无人

他们去了哪里

——悼东航遇难者

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来这里，他们要去的是广州。

莫埌村，这是什么鬼地方,它在人间，却成了地狱？

他们压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却要在这里结束生命？

他们魂断何处？飞机俯冲中？撞入地下20米爆炸时？

飞机的碎片散落在12公里范围内，他们现在哪里？

身份证，钱包，口罩都能幸存，他们现在哪里？

结婚证崭新，主人却尸骨无存，再也不能交合生育

机长、安全员、空姐、乘客男乘客女，132个

那么多人，到底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肉体结实骨头坚硬，难道会凭空消失？

有人说是气化，就是传说中的粉身碎骨吗？

他们去了哪里？我不相信遗体全无

那些瞬间消失的生命，在我心中

砸出一个20米的深坑，让我如此忧郁

隔窗望黄昏

服下今天最后半粒药丸

窗外暗下来，雨已停息

整个世界湿漉漉的

汽车碾过路面积水的声音

从楼缝里传过来，每个住户

都像雕刻出来的同样伤口

没有人提醒大楼戴口罩

据说上海感染人数已超过25万

我们都是相同的血肉之躯

缺食物就饿，遇病毒就感染

谁是另类，哪有个性可言

三年前爆发的瘟疫

驻留尘世，提醒每个人

为自己的死做好准备

街头之春

春节过后，多少店铺关门

多少店铺正在重新装修

店铺里的面孔又换了一批

过去那些笑脸从此失踪

黄昏中牵着绳子，耐心地等待

蹲在人行道上的狗拉屎的时髦女人

扛着大塑料袋，俯身用手电筒

在垃圾桶里照来照去的老妇

大地回春，我体内的能量

在散步中燃烧成汗水

逐渐渗入后背的内衣

如流逝的日子被神收回

一个陌生男人从我身边掠过

嘴里吐出一句恶狠狠的咒语

没有什么抱怨没有什么奢求

我从不曾像现在这样热爱生命

程一身，本名肖学周，河南人。诗人，译者，评论家。著有诗集《北大十四行》、《有限事物的无限吸引》；专著《朱光潜诗歌美学引论》、《为新诗赋形》、《读诗课》、《昌耀诗艺研究》；译著《白鹭》、《坐在你身边看云》、《我将宇宙随身携带》、《宇宙重建了自身》、《欧洲故土》。曾获北京大学第一届“我们”文学奖，第五届中国当代诗歌翻译奖，第五届栗山诗会翻译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