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小丑

文/何勇

我坐在窗前，电脑里正播放着低缓轻柔的古筝曲，随着深情而飘逸的音符，我情不自禁地化作仙蝶，翩翩而飞。

手机震动声突然响起，搅扰了我的闲情雅致，我慵懒地转过身，接通电话，我听出是我熟悉的初中时的同桌，“老班长，七月份的同学会你一定要回来，届时滕老师也会参加。”

我非常期待与滕老师的重逢，他是我所有老师里最难忘的人。自从初中毕业后，虽然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与滕老师见面了，但滕老师威严又慈善的形象依然历历在目。

滕老师是我初中时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我记得第一次在作业本上写他的名字时就闹了笑话，把“滕”写成了“藤”，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语文老师发现后，悄悄对我说，我想你应该不是故意的，但这样写是对老师的不尊敬。

我当然不是不尊敬滕老师，只是小学时语文学得不扎实，才傻傻地分不清“滕”与“藤”的用法。初中三年，我与滕老师的关系十分融洽，他是老师，我是学生；他是班主任，我是副班长。

第一次见到滕老师，是在初一年级四班的教室里。虽然我已经记不住第一次见面的具体情形，但直到今天，我还清晰记得，见到滕老师的第一眼，我就被一种恐惧感深深占据，那是我大脑深处记忆区块里最牢固的影像。那天，黑瘦的滕老师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虽隔着镜片，他的目光仍犀利有神，透出高深莫测的杀气。他站在讲台上，威风凛凛，让人心生敬畏。我目不转睛、仔仔细细地盯着他，想从他的脸上寻找一丝笑容，直到他离开，我也未能如愿。

开学后不久，在班委的选举中，我被提名并成功选为副班长，直到初中毕业。我至今也不知道滕老师选我进班委是什么原因，或许是我舅舅和滕老师的同事关系吧。

我家离学校有八里左右的路程，全是凹凸不平的石板小路。每天天蒙蒙亮时，我就一路飞奔着去上学，丝毫也不敢耽误。晴天，我脚下生风，一路惬意；雨天，我踉踉跄跄，举步维艰。

一到下雨天，我就边走边念叨“不能迟到啊！”“不能迟到！”可怕什么来什么，一天早晨，我该出门时，狂风摧折树木，大雨仍似瓢泼，我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决然地背起书包冲出家门。

雨实在太大，石板路面已经泥泞不堪，尽管进一步退两步，但我还是不愿放弃，只管在大雨中亡命冲突。终于来到学校，可我听不见同学们的打闹，我的心顿时一紧。我看见教室外面站着两个垂头丧气的人，我慢慢挪动脚步，挪向那两个失魂落魄的人。

滕老师在教室上课，他激情飞扬，声似洪钟，好像要把门外喧嚣的雨声弹压下去。在讲完一个知识点后，趁其他学生巩固练习时，他不紧不慢地来到门边，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我不敢说话，但我期待着滕老师开恩，我是副班长，家离学校又远，又是风狂雨急……                     

滕老师把手放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你迟到了，按照规矩，就在门外站着吧！”我站在教室外，委屈和着汗水、雨水滴落在水泥板上，楚楚可怜。我失落到了极点，像从云端坠入深谷。

事后，滕老师把我带到办公室，他语重心长地说：“虽然你是副班长，虽然你不是故意迟到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理由，但迟到就是迟到，迟到了就要受惩罚，你和其他同学都得一样。”

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埋怨过滕老师，虽然在当时我觉得滕老师有些不近人情，连我这个副班长都不能法外开恩，但我知道他对事不对人的做法是公平的。我甚至感谢他，在初中毕业后，我懂得了一视同仁的道理，参加工作后，我事事严格要求自己，做人做事处处低调，一视同仁的法则就像一朵娇艳的花鲜妍在我心里，芬芳我的待人接物。

滕老师上课时不苟言笑，教室里常常鸦雀无声；下课后他又和蔼可亲，我们其乐融融。

初一下学期，午饭过后，我们开始偷偷地在教室里下军棋，当威严的滕老师从教室外路过时，我们吓得鸡飞狗跳，抱头鼠窜。滕老师走进到教室，招呼我们坐下，他先还谦虚地看我们下，随后就喧宾夺主，我有好几次曾看见他端坐在凳子上，兴致勃勃地和学生斗智斗勇。他运筹帷幄，手里握着的“军长”、“师长”、“炸弹”落下又举起，好像他不是在下棋，而是指挥着千军万马冲锋陷阵。他赢棋后会开怀大笑，输棋后懊恼叹息，他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又捉摸不透。我记得滕老师还专门鼓励我们要多下棋看书，慢慢地，我们班与其它班级就是两种不同的画风了。

我的家乡位于川东地区，紧邻重庆，每年的夏季，炽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空气里升腾着令人窒息的热浪。上个世纪90年代初，人们的生活条件十分粗陋，学生上学不带水杯，也没有矿泉水，口渴的时候，我们就把学校自来水龙头拧开，狠狠地灌一肚子。滕老师发现后，他也没有说什么，或许，他无能为力；或许，他主意已定。

初一的下学期，五一节后的一天，我吃完午饭正欲回教室，滕老师突然很神秘地叫住我，并让我去他家里帮他抬东西。我一路疑惑，但又不能问。等到他家后，滕老师指着一只水桶，我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那是一只银白色的铁桶，里面已经盛满了热水，正腾腾地冒着热气，水面上飘着几片心形的藿香叶。滕老师轻描淡写地对我说：“天太热了，学生没水喝，害怕中暑，所以我给你们烧点热水喝。”我看着那桶水，觉得它不是普通的水，那是滕老师火热的心啊。

滕老师的家在街上，与学校有一段距离。我们走在烈日下，灼热的日光让人头晕目眩，我走前面，他走后面，我听见水在桶里翻滚撞击，那声音悦耳动听，像一首用爱谱就的交响曲。一路上，我们走得小心翼翼，不忍一滴水溢出来。

当爬过学校门前那段石板坡路时，我和滕老师都已大汗淋漓。来到教室，我赶紧用饭盒盛了一点，水还是热气腾腾的，但散发着藿香特有的香气，淡雅清新。我喝了几口，凉凉的，甜甜的，沁人心脾。

从此，每年劳动节后，我们都可以免费喝“仙露琼浆”。只是别的老师看见我们能免费喝热水，满脸惊愕和诧异，其他班的学生，更是满脸羡慕。

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学习成绩都处班里前列，家离学校都远，我们冬天上学，起早摸黑，很不方便。滕老师动员我们住校，但住校绝非易事。当时，老师的住房都非常紧张，学校更无力解决学生住校的问题。

在初二的冬天，滕老师就在他家的斜对面为我们找了一间空房，还准备了两张床。我们惊叹，滕老师还有这样的神通，他真的就这样轻松地解决了我们的后顾之忧。后来，物理老师告诉我们，滕老师为了能让我们住校，他使出了浑身解数，找遍了所有能找的人，还引来了一些老师的闲话和鄙夷。

在我们住校期间，晚饭后，滕老师就会来给我们辅导。窗外，寒风凛冽；室内，灯光微弱。他把头埋得很低，和书基本没有距离，好像那书是他的心爱之物。滕老师每讲一句话，我看见他呼出的热气在空中飘逸升腾，雾气美极了，随后像花一样一瓣一瓣消散；每讲一道题，他都会扶一下眼镜，看着他严谨认真的样子，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才好。送滕老师出门时，外面一团漆黑，没有一点声响。

初中刚入学时，我们班的成绩最差，但在滕老师一丝不苟、呕心沥血的精神感召下，我们自强不息，毕业考试，我们大获全胜。

在初三的暑假，我和同学到滕老师家做客。虽然不是第一次到他家里，但以前是战战兢兢的，不敢多看一眼。这一次，我仔细地巡视了一番。滕老师家里非常拥挤简朴，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我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前一段时间看了一部电影《解救吴先生》，主题曲《小丑》是很有内涵的一首歌，其中的一段歌词让我心绪起伏、感慨万千：

掌声在欢呼之中响起，眼泪已涌在笑容里

启幕时欢乐送到你眼前，落幕时孤独留给自己

是多少磨炼，和多少眼泪

才能够站在这里，失败的痛苦

成功的鼓励，有谁知道

这是多少岁月的累积，小丑

小丑，是他的辛酸

化作喜悦，呈献给你

每个人的奋斗与成功都来之不易，有时候，我们就像一个小丑在人前表演着自己。我知道，滕老师就像这样打拼着的小丑，虽然只能将辛酸化作喜悦呈现给别人、将眼泪泉涌在自己的笑容里，但辛酸和眼泪都是美丽的，这样的小丑也是美丽的。

作者简介：

何勇，四川武胜人，现居四川都江堰，中学教师。热爱读书、写作，喜欢用文字记录日常生活，书写人生感悟。参加征文比赛，多次获奖，有作品入选《中国当代散文精选300篇》,文字散见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