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走失的旧年》冯传红
再次离别故乡小镇,不知不觉又是六,七年了。特别最近几年疫情原因阻隔在外,虽咫尺犹若天涯,谋一见却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时不许。浮云一别,流水十年,回忆成了聊慰心疾的良药,佳节来临,便常常忆起那些走失了的旧年,流光深处总有些悲喜难以忘怀。特别那些被逐渐淡忘的年俗,因将不存,弥足珍贵。
别处忙年或许从喝腊八粥开始,小镇忙年总是从进入腊月,家家腌猪头灌香肠开始。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识这样舌尖上的美味,那时不像现在,有现存的肠衣可买。老母亲用打破的碗碟瓷片,硬生生把一挂猪小肠刮成薄如蝉翼的肠衣,配料腌制灌肠捆绑排气一气呵成以后,那诱人的活色生香,就此挂在了童年的五彩梦中。因为制作不易,入口滋味犹其绵甜。
那时的文化传播方式也是单一的,就拿过年的重头戏春联来说,除了几位老学究的师承,就是镇文化站每到年底的对联板报,大多张帖于文化站对面镇政府院墙外的黑板上,供大家选择。我家这个光荣任务每年都非我莫属,择优抄录于笔记本上,供父亲为自家和邻居书写春联所用。时新的春联参杂父亲的传统记忆:物华天宝日/人杰地灵时,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父亲书写的春联很少有重复的。
我自窥探到对联文化的精美之后,每每为之醉心。年初一早饭后,同龄人大多都是到小镇中心所在的电影院,人头翻人去挤抢电影票的时候,我总拉着头戴翠花,被我打扮成丫环模样的妹妹去"探春"(我的自创语),即挨家挨户看春联。除了看到把"槽头兴旺"和"祖宗牌位"贴颠倒,而笑到打跌而外,主要是想发现好联,奇联,怪联。
其中每年重点拜访的有两家,一个是父亲的忘年交郭大哥。父亲比郭大哥大十几岁,郭大哥比我大十几岁,父亲的朋友常常让我们陷入辈份的艰难选择中。郭大哥识字不算多,但是好古典文学。郭家祖传打铁。于是常常看到这样妙趣横生的对联:半间烟熏火烤屋/一个千锤百炼人。书生读书,严冬酷暑读春秋/铁匠打铁,走南闯北打东西。有一年郭大哥还写了个怪联:青林口,白铁匠,升红炉,烧黑碳,坐南朝北打东西,没有下联,直到后来才知出处。
另一每年必到之处是杨集城西,离我家算是比较远了。但是因为想着看好对联,每年必去。那是一位章姓老师,后来知道他儿子是我同学。第一次发现是到城西走亲访友,偶尔看到一家门对写有:天地英雄气/风云浩荡春。那浩荡的英雄气概,一下子就震摄了我。第二年便看到了章老师的,笔力千军阵/词源万马兵,流水无形空对月/闲禽有意去寻花……
说到翠花,我的同龄人或者还有记忆,那是一种海绵做成的头花,染成五彩色,做的多是玫瑰的形状,在当时女孩子心目的地位,可能不下于红楼梦中薛姨妈的新式宫纱绸花。
说到翠花,不得不想起张二先生,相传被横扫一切年代整疯了的小镇名人,一代地理先生。口才极好,若不是疯颠了,可以媲美后来的台湾脱口秀天王张帝。
小镇人把大年五更散财神称为跑年,跑年大军曾经以山东人为主,本地俗称侉子。本地人大多不屑于此,只有调皮捣蛋的孩子们偶一为之,也皆是包裏了头面,怕人知道,偶尔被熟人识破,大多落荒而逃。结局更惨的,则被告知家长,还会得到大年初一的"最高奖赏"一一一顿元宝打。
跑年队伍中一道独特的风景就是张二先生。张二先生是跑年中唯一不散财神,只说快板讨食的人,因其脱口快板引人发笑,身后常常跟随很多看热闹的孩子,边看热闹边学他的快板:小大姐,梳油头,戴翠花,苍蝇一滑仰八叉。铺缛盖被,翻骨遛心不好睡;铺稻草,盖稻草,一觉睡到早饭好……二先生其人失智,其言俗中藏理,笑喷之余细想,又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大年初一之后,还有一个年俗,现在所存不多了,这个名称还是从我父亲口中得知,以后并未听别人说过,叫请春叙。
顾名思义,亲朋好友们从大年初二开始,轮流每家做东,宴请宾客,大家叙述一年中所见所闻,所感所想,大约延续到正月十几。这其中有我母亲闹的笑话,因我父亲错划右派,拨乱反正补发工资后,母亲俨然自以为小镇首富了,每遇春叙到亲戚家,便挨个发孩子们红包,出手极其大方。有次在我大舅家错发给了串门子的邻居孩子,孩子拿钱回家,大人又带来送还了。淳朴的人情至今忆来还是感动。
疫情结束后今年终于可以回去看看了。老屋虽锈锁残门,荒草丛生。人面却一如既往的和善,看到了,拉了手,说个不停。问:回来过年的吗?歉意一笑:拾掇拾掇,还是要走。
是的,再也回不去了,那些走失的旧年。让我用我的一首小诗告别我的小镇,告别我的那些回不去的流年:
门寒花不弃,
心洁月同孤;
行到水穷处,
转身归坦途。

作者简介:冯传红,江苏连云港人,自由写作者。作品散见于《灌云报》《江南时报》《苍梧晚报》《齐鲁文学》《苏北文学》《大湖文艺》《美篇》《今日头条》等。以笔写心,以文会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