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宰
文/张云玲

不到青海,不到青海的铁卜加草改站,你不会知道,在七、八十年代,这里人们用以过冬贮藏的牛羊肉,竟与我家乡秋天贮藏的红薯般堆成山。那的确让我这个初从皖南来的15岁的小姑娘大开眼界。
在铁卜加,每年进入冬季——阳历十一月中下旬,气温零下二十度左右,一年一度的冬宰开始了。吃罢早饭,小站的人们不分男女老幼,都特意穿上去年冬宰穿过的臃肿的衣服,纷纷拿着毛绳、刀子、水壶、暖瓶、水桶、脸盆等家什聚集在小站食堂前的空地上。远远的,羊群还没被那穿着皮袄甩着羊鞭的牧人赶进食堂前的羊圈,眼疾手快的人,半路上就一甩手中的毛绳,套住一只肥羊。等到羊群一入圈,刚才还安静地站在墙根闲聊的人们,突然受惊似的争先恐后飞跑进或跳进羊圈,在尘土飞扬和咩咩的羊叫声中,一百多只羊眨眼有了归属。
小小的我也不甘示弱,随着人流飞跑进羊圈,抢了一只别人嫌弃不要的瘦羊。

等我费死八活将羊拴在电线杆上,一看,有的人已手脚麻利的把羊宰了,且将羊皮已经扒了下来。天哪! 而我那在后勤忙碌的父亲到现在还不见踪影。父亲不来,我只好独自站在一边当观众。
你看,刚才那些活蹦乱跳的羊,这会一来到屠宰场,个个像是被人念了咒语,乖的像听话的孩子,想对它咋样就昨样。拉扯、踢打、捆绑、然后对准喉咙一刀闭命,再然后,睁着眼将血流干,接着再被人扒皮、破肚开膛,扒出内脏。看这里的男人宰羊,比小时在家乡看奶奶宰鸡还省事。奶奶宰鸡,有时把鸡头剁下,那无头鸡还满地跑,而这些老实的羊们,刀子一但对准它,它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能力。

一只活蹦乱跳的羊,经过男人分分钟的捆、杀、剥、搋、扒一整套娴熟的动作后,瞬间露出雪白粉嫩柔软的胴体;然后男人对着羊皮上的胴体,熟练地往它的四条腿关节下方薄弱处抄刀 ,随后两只大手往里一伸,不费力气轻轻离身抓起,脚步咚咚,眨眼间那怀里还在冒着热气、滴着血水的羊,就被他成功倒挂在库房的大铁丝钩上。
从库房门口看,高大的父亲正在屋里铁丝钩前忙碌,一屋子肥瘦不一红白相间羊的胴体,全都头朝下脚朝上整齐地倒垂在铁丝勾上,它们像集体进了热气腾腾的浴室。

宰羊的队伍里一般都是青一色的男人,但是今天这队伍里却多了一女人,她人至中年,生有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未成年。这个女人,据说是小站右派平反的家属,长得有点像电影演员刘晓庆,别看她平时说话尖声细语,走起路来扭着杨柳细腰。但今天她抄刀宰起羊来却颇有点像《水浒传》里的孙二娘。你看,羊来了,她袖子一捋,烟头一仍,眼睛一瞪,刀子一捅的架式,与男人毫不逊色。

“跟着当官的做娘子,跟着杀猪的翻肠子”。这里的男人们能干,女人们也不懒,在宰羊现场,细心能干的女人们,熟练紧张地收拾着男人们扒下的一个个羊下水,看她们捋起肠子来,个个都有看家本领。先用冻僵的手,牵住滑腻腥膻的大肠头,在大肠头里灌进一些温水,接着就将嘴巴凑上去往肠里使劲吹气,随着腮帮子鼓起,那一堆干瘪的乱麻样的肠子,在女人的唇间迅速鼓涨像一条长长清亮的小河,小河里黑黑的羊粪蛋咕噜噜打转 。一旁忙碌的男人看见投来赞赏的目光。大肠收拾完她们开始收拾小肠,对着那堆如拆散的毛线般的零乱的小肠,她们有的是办法。你看她们先耐心地将它们一点点捋好,然后抻开胳膊像桄毛线般地细心地桄着。这小肠除了用来灌血肠外还是医用肠衣的上好原料,一副小肠能卖一二块钱呢!所以,她们做起来千万不敢有丝毫马虎。

小肠收拾得差不多了,那边的男人嘴里含着带血的藏刀,脚步咚咚架起羊抬身而去,他把又一只羊下水留给了女人。这该死的,今儿咋这快呢?女人嘴里骂着,心里却乐踮踮凑到近前,这一只羊下水能抵半只羊吃呢!况且这下水又不要钱,谁不想趁机多宰几只。一年一次,机会难得。女人边想边用赞许的目光看向男人,一高兴哼起了河南豫剧,男人听见拿眼睛剜他。女人见了赶紧收住嘴,一心收拾起下水来。只一会功人,眼前又多出一副下水。女人开始只以为他男人这是在卖力,等她发现他拿眼睛在人群里寻找时,她才知道他这是有意在和隔壁家的才让较劲呢,因为她在他面前曾不止一次夸过才让宰羊的技术。女人这样想着,眼睛就也向别处找寻。“看什么看,才让他今今天没来,我是头名”。男人说着又抓过一只羊,一刀将它宰死,血咕嘟咕嘟淌了一地。不识趣的野狗跑上前,伸出红红的舌头忙着去舔。这是他今天宰的第10只羊,再宰几只今天就要收工了。而我那忙碌的父亲才刚来不久,我和母亲配合父亲,手忙脚乱的忙碌着,看她们收拾下水个个利落,轮到我大姑娘上娇,不一会脸上、身上就到处溅得血水、粪水,天哪!母亲和我一样,眼生手生,样样不顺手,我们一家三口一天里宰的羊只有别人家的一半还不到。

一天里,等最后一只羊挂上库房的铁丝钩,下午不到3点,天就又准时起大风了,呼呼的七八级的大黄风刮得昏天黑地,把屋外宰羊的人们纷纷刮回了家。家里的羊粪火在大风的呼唤下,小火车般轰隆隆燃烧。在燃烧的炉火旁,男人围着炉火吃煮羊头,喝小酒;女人围着炉火,顾不上摘去头上的头巾,用那双早就冻得麻木的双手,清洗从屋外结着冰溜的自来水前,端回来的一桶一盆一屋的羊下水,并分门别类的将肝、肠、肚、肺归放。扯下的羊板油是万万不能浪费的,用它炼油、换肥皂,一家人可以吃用一年,小孩子也懂得的道理。

那时,我家炼的羊油大部份寄给在老家务农的叔叔,他来信说,他每吃杂面条都要从缸里挖一块白白的羊油放进碗里,油水大,好吃。为了叔叔好吃的面条,我和父母每年都不敢懈怠积极参加冬宰。
连续一个多星期的宰羊,宰羊后,紧接着又有个别人还要参加宰牛、宰猪,父亲每年都是要从前忙到后的。等所有牲畜宰完后,小站食堂前的空地上满是血污,每去食堂打饭,总能见到有三两头的牦牛,对着地上的血污争相舔舐。连日来,我也几乎每晚都会听到多情的牦牛一声接一声的在食堂前低吼,我知道这是牦牛又在祭悼它的同伴。

冬宰后,每家每户不光挣得的羊下水堆积如山,且每家每户论人口还会分到很便宜的不到20块钱的一只羊,各家煤房的房梁都要被羊压垮了。冬宰后,煤房里的第一只羊被各家男人们劈柴样的劈成了肉垛。一块块,一摞摞、一堆堆。站在肉垛前,想吃手抓抱一抱羊肋放入了锅中,只需撒一把盐,锅开,喷香无比的开锅肉就肥嫩无比地进了人们长满欲望的肚腹;想吃水饺,提一块后腿马上变成了饺子馅;想吃肉肠面肠的,一袋烟功夫就做成了。那时,在许多羊肉吃法里,我们兄妹几个最爱吃肉肠面肠,不会灌肠的母亲,用包饺子的方法,学着用漏斗灌肠,也很不错。灌好的羊肠先煮熟,再在平底锅上用油煎,外焦里嫩,油亮金黄,哈哈,有老乡从西宁来,吃了,临走还带走一大提包。
一个冬天,羊肉变着花样的吃也吃不完,到了开春(四五月份),羊们见了春风就酥了皮肉——大冒血水,又无冰箱存贮。从前挨过饿的母亲将肥羊煮熟,用盆装着,单等有人路过。一天,母亲终于等到我的老乡献才哥,献才哥一进屋,二话不说甩开腮帮子,不一会一盆手抓竟见了盆底。见此,我给妹妹使眼色,妹妹理会转身从里屋为他端来两个油包羊腰。他一见拿起像吃馍样的轻松吃下。我和妹妹大惊,而献才哥像任何事也没发生,抹着嘴心满意足地出了屋。
岁月倥偬,弹指一挥间。转眼30多年过去了,30多年居住在西宁,很少再亲眼目睹过有男人宰羊,但吃羊肉还是有的,每吃羊肉就让我不由想起从前在铁卜加的那些宰羊的经历,叫人永生难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