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监

方景春

1，岗集管教所

八十年代初，合肥市管辖的岗集地理位置较为偏僻，是一家收容审查管教所。

这里面积之大，房屋布局相距适中，人员结构复杂，有公安干警，看守武警，带罪服刑者，还有刚进来接受收容审查者。诸如次类，人员来来往往，管理程序环环相扣，看不出私毫的漏洞与不完善。

这里的劳教改造人员从事各种劳动：种地，做工、养植、编织等等。每逢周末还可以聚在院内看黑白电视，足足的享用不低于两个小时，

2，接岗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九日晚八点至十二点，是我值班的时间，我身穿黄色大衣，背着“五、四”式半自动步枪信步来到哨位。所谓的哨位，说白了就是值班室，是收容审查所大门走廊，门里旁放一张桌子和一张长条椅，桌面上放一本登记薄和一支笔。

我接下上一个班次的执勤哨兵。时间长了，日子久了，天天如是，一切都显得寻常平淡。简短的交接后，我正式上岗，他正式下岗，我俩互赠一个注目礼，权当做交接完毕。

我接下本次哨位后，目睹院内一百多名收容审查人员，他们鸦雀无声席地而坐，专心至致的看电视，没有发现任何疑异。然后我坐在椅子上，履行其职责，无欲无求。让我的青春时光，从妙龄上无怨无悔的奉献给祖国。

3，两家共管

所里的管教干部这样安排，说这是一种人性化管理，符合党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他们看的大都是科教宣传片，用丰富内容灌输他们的思想，净化他们的灵魂，希望他们自觉的接受改造，做一个对社会对家庭有用的人。他们每一次看电视，至少要看两个小时，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往一块木板床上一躺呼呼睡到天亮。

收容审查所的管理模式：

公安管教干部负责管理，包括吃喝拉撒睡；

武警部队负责看守安全，包括逃蹿或自杀寻短见。

这是两家共管的要事，需要密切的配合，若有一方疏忽懈怠就会出现问题，其后果无法想象。

夜间10点半，管教干部余佩学从值班室准时出来，他个头不高，胖墩墩的，手提一串钥匙来到号房门前，按照门牌号的顺序，从低号往高号上喊：“一号房间的人进来，二号房间的人进来，三号房间的人进来……”就这样以此类推，一百多名收容审查人员，被他一一喊了进来，声音很高也狠凶，然后逐一随手锁上门。当他收监到最后一个房间时，发现少两名待审人员，顿时惊吓出一身冷汗，不好！出事了，出大事了。余佩学立即喊我：“方景春，你快过来，少两个人。”我猛吃一惊，简直是胡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还是不由自主的走到他跟前看个真实，他说：“你太大意了，准是从你门卫上溜出去的。”我喝斥他，“你瞎说！绝对不可能，苍蝇蚊子也飞不出去。”

即刻，我和他分头满院查找，一遍两遍，拐拐角落找个遍，不见个人影。我急他也急。这以后我俩仍不死心，继续寻找两个流蹿犯是怎么出去的。我边查边思索：这下完蛋了，祸从天降。把犯人给看跑了，接受处分自不待言，自背污点已成定局，等待发落吧。我不愿放弃一丝的希望，仿佛是无意识走进男厕所看看，意外的发现两件半新半旧的棉袄脱在这里，忙趋近细瞧，像是脱在这儿不久，是两位越监逃跑者的棉袄，他俩是从通往外面的厕所洞爬出去的，留下清晰的痕迹。

事发突然，我向班长桂雅章作了汇报。

所里的值班员余佩学向所长作了汇报。

全所管教干警带着手枪分头寻找。

我们全班战士除值岗外，带着枪支全部出动。

我们两家分组分片追捕，在各个要道路口放人监控。从深夜零时到东方日出没见踪影，估摸他俩出逃的时间长，早已乘车离开岗集，唯有放弃暂时停下。

我们在班长的带领下，找了6个小时无功而返。

4，事发的经过与严重性

班长桂雅章把电话打到中队，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告诉连长指导员，他俩极是重事，立马派排长龚振友前来了解实情。

上午十点多钟，龚排长把我叫了去，他面部表情严肃，满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说：“把事情发生的经过祥细写下来交给我，递上去等待连队处理。”根据所里掌握的案卷显示，两名逃蹿犯，一个是广西的，名叫李尚稀(化名)，一个是黑龙江的，名叫贺三贵(化名)，他俩越监逃跑，一时半会很难追捕归案，造成这样极坏的影响对你个人和班排很不利，为争取主动，你不光要写事情经过，还要写份检查交上去，希望得到宽松的处理。”我连忙点头答应。

下午。班长连哨都不让我上，叫我自己关在屋里，认真仔细的写。我很快写完事情的经过，又写一份四页纸的检查稿，语言尖锐深刻，写到疼痛处，心里酸酸的，不止一次的责怪自己：你是干什么吃的，放牛郎把牛放跑了。吃国家的皇粮，穿的是绿军装，对不起鲜红的五角星和红色的领章，辜负了父母的期望。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是给连队脸上抹黑。

5，渔塘岸边一具死尸

我把事发经过和检查书交到连队第二天。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上午九点钟左右，离收容审查所足有一公里之地，一口塘面上飘浮一具男尸，这是塘附近的一位农民打捞上岸的，他跑来告诉所里，这事引起所方和我们的关注。

班长桂雅章带着我和管教民警余佩学前来察看，一具近乎腐烂的尸体仰面躺在塘边，眼闭，全身黑黑的，收缩的很短，头发已脱落，偶尔还有几只过冬的苍蝇在上面爬行或飞转。随班长和我一道来的余管教仔细辨认一番，余佩学当即断言道：“是贺三贵，从个头上就可断出，该杀的，还跑不。”他紧接又说：“打个电话给所长，叫他向上面反应一下，尽最短的时间得到回复，把他的名字注销掉。找两个正在服刑人员来给他就地善后。”余管教说的很随意，也很谈然。而我确恰恰相反，这性命关天的事因我而发生，这还了得，我一个士兵负不起这个责任，上军事法庭上断头台也足够了。

6，班长的怒吼

桂雅章双目盯着我的面孔，首先痛心疾首道：“方景春你是怎么搞的，七月二十九号晚上你想什么来，思想跑到哪去了？等上法庭吧，你将无颜面见“江东父老”弄得不好军籍难保。”我听得神精肉跳，瞬间就麻木了，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懵懂的感觉到，摊上了也没有办法，像是破罐子破摔似的，唯等处理结果吧。我木讷的说：“班长，我知道你为我好，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发怒也没有用了，等连首长处理吧。”我愈发沉稳，像是在给自己壮胆。而后班长又说：“你出这档子事，以后想进步很难，入党提干就不要考虑了。你现在只是一位共青团员，在你的背后有个别同志对你的作为有看法

，你的文章写的好。但文章不能当饭吃，更填补不了你这次的过错。下一届你的团支部宣传委员将被他人替代。”班长的话语重心长，是我所敬仰的，更是掏心窝的话。

关于我执勤中犯的错事，像是一夜之间全连干战无人不晓，就连民警科长黄广德也知道了，他责令连长指导员对此事做出妥善处理，并将其处理意见上报民警科。

7，检讨书

八一年八月二日上午八点半，(农历)全连干战除正常执勤外，全部集合在连队会议室，安静的坐在座位上，指导员薛贤圣坐在讲台前，他态度和蔼可亲，但也不乏严肃，衷恳而实在的说：“下面就方景春同志在七月二十九日晚执勤中，因一时的疏忽，造成一流蹿人员贺三贵出逃一事，并导致溺水身亡，向同志们说明经过。与此同时把自己真实的体会向同志们作出汇报。”薛指导员措辞颇有分寸，没有用“检讨”二字！改说为“体会”，依旧把我看成是他手下的兵，看作是亲兄弟，更没有一棍子把我打死的想法。

我抱着两篇讲话稿：一篇是说事情发生的经过，另一篇是检讨书。我面孔严肃，目睹济济一堂的战干走上讲台，先将事发的祥情细节尾尾道来：

什么时间段接岗的。

什么时间段收监的。

什么时间段发现人不在的。

什么时间段越监出逃的。

又花多少时间寻找的。

直到贺三贵溺水身亡的全过程。干战们的用心听讲，像是听我讲传奇故事，整个事发经过给我描写的细致入微。而后宣读掏心掏肺的检讨书，我说：“贺三贵越监溺水身亡，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与过错，给连队造成很坏的影响，作为一名现役军人在执勤中严重渎职，就等于故意放敌逃跑，伤害他人殃及社会，其不可赦。往严重上讲，上军事法庭也卓卓有余，我愿接受连队党组织对我的任何处理。但是，在这里我当作连首长和所有战友的面表个态，我还年轻，还想进步，如果拿我的命能换来贺三贵的命，我愿在囚牢里铁窗下，戴着手铐脚镣，等待赴死的命令。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已至此，我衷心期盼连首长和我的战友们给我一次活命的机会，把我送到偏僻的农村老家，哪怕是武装押送也行，孝敬年迈的父母，他们(她)离不开我。”我几度哽咽把自己用泪水写出的检讨书读完后，整个连队会议室掌声响起，希望连队党组织对我的过错从宽处理。一些感情脆弱的战友听过我的检讨书后，心生怜悯与惋惜，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

8，处理决定

鉴于我在执勤中，贺三贵越监溺水身亡一事，连里很快作出决定，将处理意见写成书面材料报送民警科，以待正式决定。

大约一个星期后，民警科作出最后决定：方景春同志在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九日晚执勤中，他的职责范围是负责收容审查所大门过往行人的登记盘问。致于贺三贵从厕所里排污洞出逃溺水死亡，是因监所基础设施陋漏造成的，他不负法律责任，不予追究。但应负目光不及的过错，希以后的工作中要多加小心。做一名合格的军人。

我看过民警科的正式处理意见后，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仍一如既往的在军营里执行“看守，逮捕、押解”三大任务。

9，退伍证

从七七年一月起至八二年十二月止。我六年的军营生活结束了，光荣的退出现役。当我第一时间拿到退伍证时，心里激情燃烧，有千般的不舍和眷恋，时间流淌的太快，怎么说退就退了呢。鲜红的退伍证内页贴着打上钢印的黑白照片，“方景春系安徽省灵璧县人，”页末加盖签发单位的印章。我怀揣沉甸甸的退伍证书心里更加沉重，虽完成从军人到老百姓的转变，下一步该如何走，这是摆放眼前的头等大事，向前看前途渺茫，将沿袭父辈们的老路往前走，农民的儿子劳作田野势在必行。我心里被苦苦相逼，放下枪子拿起锅铲子。一向对我要好的万宝元同志看出我的思想压力极大，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主动地对我说：“我有一亲戚在省粮食厅工作，听母亲说，他负责你那个地区的事务，有响当的权力和活动能力，叫他给你写一封信，抱着它去地区找一下，许能帮你找条出路，弄好道罢了。弄得不好，你就是路遥笔下的高加林，镢头锄头会磨破你的双手。假如有朝一日你变成高加林，我俩的关系还会有今日这个样子。请你相信，我会为你尽力的，权念在战友的情份上。”我感激的几乎流涕，连声向他道谢，都是些感恩带德的话。我俩的话到此暂停，而后我和他走进餐厅。

10，告别晚餐

连队一年一度送别退伍老兵的晚餐如时举行，每每这个晚上，退伍老兵们思想上多少有些波动，对这样的晚餐实属不屑，对满桌子美酒佳肴也不感兴趣。这对连长指导员来说是件麻烦事，笑脸面对退伍的老兵，逐一进班里请他们入座享用畅谈。

但对我来说，应该另作别论，我深知收监时所犯的错，要不是连长指导员顶力帮忙挽救，还会出席今晚上的晚餐吗？早已去做牢了。诚然我表现的很乖，也很主动。把不称心的事和烦恼丢在脑后，笑脸入席就座，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笑的笑，该举杯的举杯，有序的进行，酒正酣不拘小节。

此时此刻，连队的晚餐厅里美酒佳肴香味四溢，灯火辉煌，笑声朗朗，持续两个多小时。连长和指导员最后一次为我们退伍老兵提出要求：

一，为家乡建设和经济发展多做贡献。

二，为家庭幸福和睦老婆孩子增添爱意。

三，为退伍后军人的气质不变青春永驻，干杯！

11，送别

八三年元旦新年第一天，我正式摘下帽上的五角星和军装上的红色领章，显现一副老百姓的样子，但军人的气质犹存。我拖着行李箱子走出大门，满脸笑盈的朝火车站方向走来，路上我对前来送行的副指导员崔文庆和战友万宝元说，当兵六年没有干好，没有入党没有提干，老百姓的身份依旧，哪里来哪里去，有点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养育我的父母。崔文庆笑着问我：“你可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说：“黄科长说你名利思想严重，利己主义者，不为他人着想，无处不在显摆自己，战士们要都像他这样，部队的建设还怎么搞，文化程度不高，搞什么小说创作，文笔不是那么好，无需重点培养。又加上把流蹿犯贺三贵看跑溺亡的事。他对你很有看法，这就决定了你的前程不会好，退伍是迟早的事，就是再干两年还是一个兵，提干的权力他说的算。”我听他这么一说，瞬间有点懵懂，而后又想到，学习文化有过吗？“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这可是伟人的话呀，我揺摇头，面浮现一丝冷笑，在一旁的万宝元说：“想那些有用吗？都是过去的事了，眼下是新的转折，一切重新开始吧，西方不亮东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天无绝人之路！”他边说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笺，又道：“拿着它到你所在地区粮食局找一个名叫王广金的人，他会帮你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差使。”我像是接圣旨一样接下来，郑重的装进包里，连声道谢：“患难见真情！”我像是看见自己的未来与辉煌，信心满满。

分别时，我们三人握手话别，望各自安好保重，相互走动，让战友的情谊永驻心里。

2023、10、26，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