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独钓

刘恒杰

　　唐贞元二十一年(805年)亦即永贞元年，由于永贞革新的失败，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其间，曾写下了一首绝句《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首诗只有20个字，字面意思也很好理解：在一个冬天，一场大雪过后，周围群山上没有一只飞鸟，田野道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寒冷的江面上，只有一个渔翁乘一叶扁舟，在自个儿钓鱼。

　　这画面的中心显然是那个垂钓的渔翁，作者却用了一半的篇幅来描绘这幅画的背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千山”“万径”，这背景极大极远;“鸟绝”“踪灭”，这环境极清极静。接下来，诗人把镜头集中到一点——“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舟，只有一只;翁，只有一个。作者把“孤舟”“独钓”，放在“千山”“万径”之中，把一叶扁舟放在这浩瀚无边的大背景里，让它在寒冷的江面上随意漂浮。

　　后人论及此诗，多以为这是柳宗元为表达自己清高而孤傲的思想感情而凭想象设景抒情，虚构出来的艺术境界。为什么呢?大概以为地处华中的永州是不会下这么大的雪的吧。

　　其实不然。近日偶翻柳宗元《柳河东集》，有《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一封书信，其中写到，唐元和“二年(807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你看，这一年冬天，大雪覆盖了南越中好几个州，这些地方的狗见到了这百年不遇的景象，竟然整日奔跑狂叫，直到漫天雪花不再飞舞。谪居永州的柳宗元确实遇到了永州历史上一场罕见的大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应该不是诗人的凭空想象。

　　公元805年，唐顺宗李诵即位，重用王叔文等推行改革。柳宗元在京任监察御史时，参加了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集团。王叔文被重用，柳宗元也被提拔为礼部员外郎。太子李纯是反对王叔文集团的，王柳等曾谋废立不成，更使李纯恨之入骨。重病缠身的顺宗在位不到半年就被迫下台，太子李纯即位，仅一百四十多天的革新运动失败。王叔文等被罢黜赐死，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途中再贬为永州司马。

　　时年34岁的柳宗元，从此一贬就是10年。这10年，正是他人生中最有作为的时期，可他只是一个编制外的永州司马闲官，既无职权也无事可干，而且“居是州，恒惴栗”，整日提心吊胆。尤其是王叔文被处死以后，朝廷连发四道诏令，都规定“纵逢恩赦”，柳宗元等八司马也“不在量移之限”，这无疑是绝了他复职北归、重展抱负的希望。柳宗元早年曾立下了“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寄许京兆孟容书》)的志愿，参加王叔文集团后，更是雄心勃勃，“谓功业可立就”(韩愈《柳子厚墓志铭》)，用世之心如此迫切，却这样长久地以罪人身份，被置于荒远之地，过着孤独而绝望的生活，身心所受的摧残是不难想象的。这怎能不使他触景生情?

　　那“蓑笠翁”是谁?也许就是柳宗元本人吧。人事沧桑，宦海沉浮，曾经的宏伟抱负，心中的万千感慨，向谁倾诉?年纪轻轻的他感到自己老了，老了，“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重别梦得》)，那该多好!这寒冷的大背景不正是柳宗元身处异地、孤独无助、仕途渺茫所感到的世态炎凉吗?那天地之间荡漾着的一股寒气，直浸透他的肌骨。

　　被贬永州的柳宗元，政治抱负不曾实现，却成就了他的千古诗文。写于这时期的《永州八记》，不仅是我国山水游记的奠基之作，而且开辟了散文创作的新天地。我们绝不要以为柳宗元这个时期的作品只是写游山玩水的乐趣，抒发对自然美景的留恋，其实，他踪之所至，步履蹒跚之中，无不是他人生的不幸与艰难;目之所及，山水间回荡着的，无不是他感情的痛苦与郁闷。《新唐书》说他“即窜斥，地又荒疠，因自放山泽间。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此时，他笔下的景致，大都是处于被人遗忘的角落，如“龛之外弃地”的永州龙兴寺东丘，“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的钴鉧潭西小丘等，恰恰与他自己的境遇相比照。景是被弃置的景，人也是被弃置的人。景空有佳树美竹，奈何不生长于良田沃土繁华都市;人徒有济世才华，只可惜流落于荒州僻邑无从施展。

　　《永州八记》之一的《小石潭记》写的是这样的境界：篁竹丛中，翠蔓之下，有一“水尤清冽”的小潭，潭“全石以为底”，石底上映照着往来翕忽的鱼影……多么清澈，多么宁静，简直就是令人陶醉令人神往的桃源仙境。然而，作者笔锋一转：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心境凄苦的人倍觉环境凄凉而难以忍受。在这里，除了游鱼“似与游者相乐”，还有谁会来抚慰他的寂寞与痛苦呢?

　　哦，寒江独钓的老渔翁，是你吗?

　　没有谁。就让我们的诗人自个儿在这冰天雪地之间，凝成一个千古不变的坐姿，书写旷古的孤独与豪迈。

      来源：济南日报

刘般伸，特型演员，著名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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