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先锋”背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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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荣获“改革先锋”称号那天,中国文坛落下了重彩的一笔。在庆祝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大会召开的当天,天津市作家协会、《天津文学》编辑部,同步在北京举办蒋子龙文学成就座谈会;转天,天津人民广播电台做了蒋子龙专访——《蒋子龙的牢骚,如何吹响改革开放的号角》。而那篇《四十年前……》所描述的情节,乃是历史的真实,道出了当年的艰难与艰险。
两年多之后的2021年,天津市作家协会、天津文学馆,为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在天津市作家协会报告厅,举办“‘与时代同行’天津文学百年历程座谈会”。以新中国成立后的天津作家红色题材创作访谈形式,从文学视角回顾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天津文学走过的百年历程,探讨文学与时代、文学与人民、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到场有四位嘉宾:徐晨亮(现场主持人,《当代》杂志主编)、黄桂元(天津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文艺评论家)、张楚(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院院长),我则以《天津日报》原文化专副刊中心负责人、高级编辑身份参加。嘉宾们畅谈了天津代表性作家的红色书写,引发现场观众的热情共鸣。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区级作协会员、诗歌文学社及高校教师、学生、文学爱好者等二百余人,参加了此次文学活动。我这样总结道:每一个作家的写作之路,都不会是平坦的,具体到蒋子龙先生,就更不是一般的坎坷了,面对的简直就是悬崖就是峭壁。四十年前,他的作品几乎篇篇都有“反响”,浸透着读者意想不到的艰辛。也因此,作家的成就来自作家的艰苦跋涉、生活的赐予、对自己命运的把握、不屈不挠的奋争精神……
会议结束,与会者纷纷围拢过来,对我说:“宋老师,您今天讲得太好了,很长时间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活动了,蒋老师的故事真是太感动人了。”能收到这么好的现场反馈,我很是高兴。其实,我讲的仍是《四十年前……》中的部分情节,外界不太知晓,这样的磨砺始终埋在蒋子龙心里,早已结痂。
我与蒋子龙先生相识,虽已有很多年了,但若问是从什么时间算起?恐怕要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吧。那时,他的短篇小说《乔厂长上任记》发表后,好评如潮,震动了文坛。但在如此热捧的情势下,我所供职的《天津日报》,却对小说提出了异议,在“文艺评论”版连续刊登批判文章,大概就是从批判《乔厂长上任记》开始,我从报纸上熟悉了被批判者的名字,而非见面结识。那一段时间,蒋子龙的名字见报频繁,小说名字也是日日盈耳,因为批判的营地就在报社文艺部,约稿、送稿、编稿,都是在同一间办公室内。其时,我在李牧歌领导下编辑“文艺周刊”,她是主编,我们整日沉浸在稿件及版面之中,对办公室那一边的工作从无顾及。李牧歌工作认真,除了日常编务,我从来没有听她议论过除“文艺周刊”以外的事情,诸如部内其他版面、人事情况等等。有两件小事,也是发生在那段时间,它们一直埋在我的心里,从未向外透露过。在批判《乔厂长上任记》期间,“文艺周刊”刊登了一篇小说,是田师善老师的《珍贵的收藏》,有几千字的篇幅。因是我向田老师约来的小说稿,所以始终记得作品的名字。小说发表后,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反映这篇小说有问题,即借用他人作品的情节。经查证,情况并非属实,当初便感觉到此事颇为蹊跷,因为曾有人指责《乔厂长上任记》中,也存在此类情况。此事发生后的当时及过后,我都没有向田老师提起过,我认为小说中并不存在这种问题,故没有必要麻烦到作者。1980年9月,我陪同邹明先生前往河北省石家庄,参加孙犁“荷花淀派”研讨会,邹明那时主编《天津日报》的《文艺增刊》。会议期间,我们两人同住一室,参会的刘绍棠、从维熙、韩映山等人,每晚都到我们房间聊天,我则坐在床上旁听。一天晚上,床上放着一份服务员送来的当天的《人民日报》,我一边听着众人说话,一边随手翻看“大地”副刊,赫然发现我写海的一首短诗《灯塔》,登载在了副刊右下角,我甚为激动。那时候我已开始学写诗歌,这首诗,就是我到北京找名家约稿时,拜访《人民日报》文艺部,亲手交到编辑手里的,没想到今天发表出来,恰巧在开会的宾馆里见到了报纸。这还不算什么,令我惊讶的是,这块版面的头条位置,竟是蒋子龙的一篇散文。我当时猜想,这样的版面安排不会有什么隐情吧?外界都知道《天津日报》的“文艺评论”版,正在批判《乔厂长上任记》,而我这种编辑身份,是否会引发外界猜疑?这种感觉也是一直藏在心里。按理,能够在《人民日报》副刊发表诗作,是可以炫耀一番的,邹明那时的精力也全在办好刊物上,心无旁骛。他听了我发表诗歌的事,也只是笑着看了一下报纸,并未过问其他。多年后,我们又曾结伴赴武汉约稿,他非常关心我的成长,也是我敬重的编辑前辈之一。这两件事在我心里埋藏了很多年,从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也想过这是否过于敏感了呢?现在时过境迁,再回想往事可能有大惊小怪之嫌,在当时那种境况下,有些事情确很微妙,不得不处处留心。直到写这篇文章时,才将它们钩沉出来,算是对历史的一种回首吧。这之后,批判的风波渐渐平息下来。再之后,听说市里开了平反会,当时的报社总编辑还将会议精神,委托友人带给蒋子龙先生,向他表示歉意。事后,我没有听到过任何反应,蒋子龙有何辩驳、申诉,没有就此讨回点什么,挣回所谓名誉,甚而捞取一份事后“犒赏”。这段风波随之沉入历史。有关研究者有心,集齐了当年所有刊载批判文章的报纸,并淘到了一份《天津日报》1979年10月印制的“内部简报”,留作历史存档。在那样的打击下,蒋子龙的应对之策是,你批你的,我写我的。面对着高压态势,他只能保持缄默,唯一的“抗拒”,就是每当报纸上发表一篇批判文章,他就当夜写出一篇短篇小说的初稿,休息日时再修改好寄出去。说来,这也是排解心理压力的一种方式,纯属无奈之举。连续多年,蒋子龙的创作呈现上升趋势,作品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不仅连获全国中篇、短篇小说奖,还先后担任了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等职。 看得出来,我们的报纸与蒋子龙先生,仍然存在着某种隔阂,说不准是怎样的一种相处关系。有一年,我到原塘沽区去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会议结束后,就在楼梯上,我与蒋子龙先生走了个迎面。我心里一动,主动说道:“蒋老师,总想着去拜访您,还是请您给我们《天津日报》的‘文艺周刊’写点稿子吧。”蒋子龙看看我,直言说:“可以给你稿子,你能做主吗?”我回答:“没有人告诉我不能发您的稿子啊。”蒋子龙便说:“我的稿子用不用都没有关系,但不要给你找麻烦,影响你的工作。”这样的约稿场面可能并不多见,所以我始终记得那几句对话。想想,在那样的时间段,在《乔厂长上任记》的风波过去之后,谁能够打破这个僵局,恢复与蒋子龙先生的友好关系,是需要一个恰当时机的,或曰能有彼此感到投机的话语。蒋子龙先生给了我这个机会,他的快人快语乍听起来有些刺耳,可是我没往心里去,他这是在为我着想。这次碰面之后,我是给蒋子龙先生打过约稿电话的,我那时还只是“文艺周刊”一名普通编辑,没有发稿权,但我有编辑的责任心,这就足够了。此后,蒋子龙的作品开始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频繁亮相,我的部主任、报社总编辑,没有对刊发蒋子龙的文章提出任何异议。这就证明,我与蒋子龙先生的那次关于稿件的对话,实属“破冰”之举。我与蒋子龙之间,自此建立起稿件联系,他那时家住红桥区芥园里,手写稿,钢笔字,笔画劲道而有力,用的是《人民文学》五百字的大稿纸,通过邮局寄送到报社。他写的一篇散文《古城堡寻古——访南琐记》,刊登在1981年12月24日的《天津日报·文艺周刊》,这是他自《乔厂长上任记》风波之后的首篇来稿,刊发的速度相当快——12月15日写得,24日便刊登出来,间隔不到十天。2002年,《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为纪念出刊两千期,编纂了一部散文精选集《半个世纪的精彩》,收入了蒋子龙的这篇作品。有一个时期,我在“文艺周刊”策划了一个专栏“散文园”,刊登国内名家的散文作品,并配发作家近照及有关散文创作的一句话。蒋子龙先生如约写来了散文《雪后》,刊发于1997年3月13日“文艺周刊”,作品描绘了雪给人间带来的欢乐,及人们对雪的憧憬和期盼。这篇散文,后来也收入了我们为纪念《天津日报》创刊七十周年编辑出版的《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七十年精品选丛书的散文卷。2020年,当我将新书带给蒋子龙先生时,他笑着说,这篇作品时间很长了,连他自己都忘记了。2002年春节前夕,我约了几篇作家稿子准备节后刊登,其中就有蒋子龙先生的一篇。都到大年二十几了,我打电话给他,说发稿时需配发编辑附记,您在电话里跟我说说新一年的打算吧。这时,我才知道,蒋子龙每天清晨六点钟左右起床,必定要去游泳馆坚持他的“天天游”,每天一千米距离,用时二十至二十五分钟,然后蹬车回家。不管头天写作是否熬夜开了夜车,还是节假日,天天如此。没有烟瘾、酒瘾,唯一的“嗜好”就是游泳。当游泳回来,坐到电脑桌前写作时,就有一种创作的愉悦,文思泉涌,每天能写出七八千字,多时可以达到一万字,尤其是到了凌晨,想象力非常活跃,写作效率更高。虽然他的创作长项是中长篇小说,可近年也写了不少题材广泛的短文章,并在报纸上开辟了个人专栏。写长篇是劳作,写短文是休息,写作着总是愉快的。2006年8月3日,“文艺周刊”发表了他的散文《颖影》。我读后深为感动,便写了一篇编辑手记,向读者推荐这篇散文佳作。我忍不住给蒋子龙打电话,问这篇作品是散文还是小说?他肯定地回答我说,是散文,百分之百真实的散文。颖影是一名年轻女兵的名字,在唐山大地震中牺牲。为纪念这个逝去的美丽生命,蒋子龙动用了真情讲述颖影的故事,难怪文章见报的当天,就有读者打来电话,称赞这篇散文真情感人,惊讶蒋子龙这样阳刚的男性作家,竟然也会有如此细腻、充沛的感情。我要特别感谢蒋子龙的是,自这篇编辑手记开篇,我陆续为“文艺周刊”所刊发的作品,写过二十三篇编辑手记,约计五万余字,形成一组看稿系列,直至退休方才停笔。孙犁先生于2002年7月11日病逝。当月15日,《天津日报》文艺副刊便策划推出了通版的纪念专刊,我第一个向蒋子龙先生约稿。他快速写来了《语言巨匠》一文:“文学需要大师,企盼大师,中国文坛热切地呼唤大师级的作家已经有许多年了,我们却不得不送别自树一帜的语言大师——孙犁同志。孙犁同志的文学世界深美且浩瀚……他走了,是文坛之大不幸,但,他给文坛留下了自己丰富的文学遗产,又是文学之大幸。”此文不仅被研究者反复引用,而且编入了《回忆孙犁先生》一书。2022年3月28日,《天津日报》综合性文艺副刊“满庭芳”出刊五千期,为纪念这一非凡历程,我受托向蒋子龙先生约写一篇庆贺文章。他二话没说,以《芳香盈溢的文化高地》为题,写来了一篇热情洋溢的美文:“‘5000’——不只是个大数字,还是个吉祥而雄迈的数字。人们常挂在嘴边的:‘上下五千年’‘五千年华夏文明’……‘5000’是历史,更是文化积淀的厚重与璀璨。5000期,使‘满庭芳’成为当代文坛上的一个制高点,当然也是天津的一块摇曳多姿、风采盎然的文化高地。所以,‘满庭芳’有一股清气,一股暖意,守文持正,满庭皆芳。”这是多么纯粹的稿件来往,我为我的报社尽心约稿,蒋子龙先生从来没有拒绝过,这中间不存在任何功利主义,没有半点个人企图。记忆里,我曾经两次拜访过蒋子龙先生,都是为了作者的事,一次是为一位业余作者申请加入中国作协,一次是为一位外地作者的新书写推荐语。蒋子龙先生就说过,曙光从没有为自己的事找过我,都是在为作者忙活。有一年,东丽区准备为诗人许向诚召开研讨会,听说蒋子龙应邀参加,我事前给蒋子龙打电话,说您可以先为许向诚写一篇文章,研讨会之后就在“文艺周刊”上发一下,那样更有影响。多年之后,许向诚因病撂笔,再不能写诗,蒋子龙仍怀念旧情,为许向诚写了一篇《诗人的幸运》,刊发在一家报纸的个人专栏上。我看到了,就将文章转发给相关朋友,请他们想办法告诉许向诚,让他知道蒋老师的一番心意。我还将文章转给东丽区的《群众作家》,请他们予以转发。蒋子龙先生始终关注本市的群众业余文学创作,在他任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期间,就曾到《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与和平区文化宫联办的文学讲习班授课。他曾经为《大港文艺》《群众作家》等区级文学刊物题写刊名,支持各项文学活动。去年春天,他回到天津后,宅在“老家”赶写文债,从天津出外开会、采风。金秋时节,他还为曾任主编的《天津文学》,重新题写了新刊名,四个饱蘸浓墨的刚劲大字,在2024年第一期《天津文学》重彩亮相,寄托了他对《天津文学》的深情厚谊,希望年轻一代的文学新人,能以优异的文学成就跻身中国文坛。2021年国庆节前夕,我与蒋子龙先生有过一次相聚。那次回津,他特别有一个心愿,想约几位老朋友见见面。我顺着他的心意,邀请了东丽区、静海区的多位老文友,大家已经是多年未见,相会时感到格外高兴。那天,蒋子龙先生主讲,聊起了许多过往的经历,几位老友都是业余写作者,与蒋子龙有过文字上的交往。我后来知道,头一天,蒋子龙还请了另一位老朋友夏康达先生,他们聊起的必定是几十年前的文坛旧事,岁月越久远,情分越深厚。这次与蒋子龙先生聚会,我还有一件额外的事情,向他索求一幅墨宝。天津汉沽盐场曾有一位工人作家崔椿蕃,20世纪70年代初,创作了轰动一时的长篇小说《盐民游击队》,累计出版近百万册。在他病逝之后的1993年,百花文艺出版社为他出版了《崔椿蕃小说散文集》,蒋子龙为该书作序,称崔椿蕃是“新中国第一个以文艺形式反映盐工生活的作家”。2021年,为配合宣传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我将崔椿蕃病逝前创作的《盐民游击队》下卷,缩编后推荐在《天津日报》上连载。之后,我又带着这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去游说天津人民出版社,促成该社将老版与新著合璧出版的创意,使这位已去世三十年作家的《盐民游击队》以上下两卷本的形式出版,真乃文坛一桩美谈。在这套新书的封底,我还摘引了蒋子龙序言中的一段话,作为推荐语。就是这样的一段渊源,使汉沽盐场在准备筹建企业文化项目之一的红色展览馆时,想到要请蒋子龙先生题写该馆馆名“盐民支队故事馆”。当我将这一请求告知蒋子龙先生,他非常高兴地满口答应,说他正好在天津家里,馆名写好就在聚会那天带给我。果然,那天聚会时,蒋子龙展示了那幅有着丰富含义的七个遒劲墨笔,表露了对已故工人作家的怀念,对红色土地上革命展馆的建设、英雄前辈们的血脉传承,寄托了无限的希望。 这些事就在眼前、笔下,记忆深刻。让我念念不忘的还有一件事:2017年下半年的一天,我给蒋子龙先生打电话,仍然是为了稿件的事。我笑着说:“您一直答应给我们写一篇津味小说,如果再不能写成,到年底我可就要退休了。”电话那边突然沉默了几秒钟,稍后,就听蒋子龙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退休了。这样吧,我请你吃饭。”我立刻回答:“那怎么行,我哪能让您请我呢,我应该请您才对,这么多年支持我们的副刊工作。”于是,蒋子龙便说:“那就这样,我给你写一篇文章吧。”我说:“好啊,那就请您给我写篇文章吧。”通过电话之后,我也没往心里去,请蒋子龙给我写文章可遇不可求。2017年年底,我按时退休了,离开了《天津日报》副刊编辑岗位。2018年年初,蒋子龙真的为我写来了一篇文章《曙光——清亮而温暖》,让我深受感动。蒋子龙先生开篇就说:“连他自己退休时都没有过多地走心,但听到曙光退休了,心里泛起一种惋惜与愕然杂陈的感绪……他退休之后天津最大的这家报纸的文艺副刊,会保持原来的风貌,还是将有所变化?”表达了他对《天津日报·文艺周刊》的看重,他还说:“与《天津日报》恢复联系后,这个联系一直是单线的,在我的发稿记录中,宋曙光就是《天津日报》,《天津日报》就是宋曙光。”乍看这句话我不敢当,后来细想想,自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受到批判之后,重启与《天津日报》的联系,就是自我开始,别无他人。蒋子龙凡是给《天津日报》的稿件,都是通过我传递的,没有经过第二个人的手,而我与蒋子龙的所有联系,就是为了我所供职的《天津日报》副刊,约请他为我们的版面写稿,绝对没有其他闲杂事项,不会为了报社之外的什么事,或是我个人的事麻烦过他,所以我们之间的交往只是稿件。这样,蒋子龙的这句话就是真实的、确凿的、可信的。他还说:“在这个是是非非的文坛上,三十多年来,我们曾多次见面,也说过许多话,从他嘴里没有传过一句闲言碎语,他总是通透平实,端方自重,有谦谦君子之风。”我自己回忆,也真的就是这样,我出外约稿、联系作者,代表的是《天津日报》文艺副刊,希望作家们都能写出好作品。我也深感蒋子龙先生的气度之大,他对报纸当年的批判是绝口不提的,没听到对公道、名誉等等要讨回点什么,他非常淡定,当面从没有涉及过这个话题。尽管如此,我是知道这种巨大的压力,对于任何一位作家都是一种考验,不可能无动于衷。我的感觉是,他身上似乎有了一种免疫力、抵抗力,遇有风险便表现出自知力、自制力,达到难得的一种人生定力。在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忆前辈孙犁》出版之时,我将这篇文章作为附录,放入了书中。我特意请报社同事帮我查阅了一份资料,自1965年起,蒋子龙先生开始在《天津日报》发表文章,至2023年止,共计151篇。其中,从1975年的14篇之后暂停,于1981年重新发稿,也便有了他所说的“发稿记录”。这个相当高的见报频率,说明作家是信任编辑的,愿意给这家报纸副刊投稿。有一年,蒋子龙先生被评为年度优秀撰稿人,颁发了证书和奖金,那是报社每年春节前举办的一次表彰活动,我打电话告诉了他。几天后的大年初二上午,我们在我岳母家的院门口见了面,我说:“这大过年的,还让您跑一趟。”他说:“大年初二,你来给我送钱,我要谢谢你啊。”他家离我岳母家只几分钟距离,给我留下一本新书,便顺路骑车奔游泳馆游泳去了。我与蒋子龙先生的交往,凭借的就是稿件。有段时间报纸上没见蒋子龙的名字了,我就从邮箱发个邮件过去,不超过两三天,邮箱里就会传过来新稿了,非常默契。编辑没有个人企图,作家不受各种关系左右,全是为了报纸副刊版面与读者,这看似平常、普通,可换个角度想,你想约人家的稿子,人家就一定会给你写吗?未必。只有一次,我约写的一篇稿件因特殊原因未能刊发,我心里极为愧疚,不知道该怎样向蒋子龙先生解释。没想到,他反倒安慰我说,稿子不发没关系,只要不给你找麻烦,并不细究原因,这使我大受感动。在他的写作生涯中,遭受的坎坷打击太多,一篇稿子能不能发,实在是小事一桩,换个地方依然能够发出去,这是大家的做派和气度。文坛的风风雨雨,考验的不仅是作家的作品,还有作家的血性与风骨,站得住、立得稳、挺得直,终成大家。如若没有相互间的信任和了解,是决然建立不起这样牢固关系的。他到珠海之后,曾经跟我说过,天津纸媒如果再有什么事要找我,该拦的你就替我拦下吧。我知道他是不愿意再出头露面,去接受毫无意义的访谈、捧场,不希望外界干扰他的写作。这么多年来,能做到这种纯粹的文字之交不容易,打文字交道也是存在风险的,常有因为一篇稿件的刊登,引发编辑与作家之间的矛盾,从而形同路人,这是不值得的。文字之交清如许,君子之交淡如水,都是很难达到的一种境界吧。
宋曙光,《天津日报》原文化专副刊中心负责人,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长期致力于党报文艺副刊编辑工作。所编发和创作的文学作品,荣获“中国新闻奖”“孙犁报纸副刊编辑奖”“天津市新闻奖”“全国冰心散文奖”,被多家报刊转载与收编,著有诗集《迟献的素馨花》《穿越时空的情感》,散文集《忆前辈孙犁》,策划、主编纪念丛书“我与孙犁”(共五册)。曾获得“天津市优秀新闻工作者”“天津市有特殊贡献专家”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