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丹,宁夏石嘴山人,硕士研究生,毕业于宁夏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在《朔方》《朔方评论》《宁夏大学学报》《六盘山》《宁夏文艺》《贺兰山》等刊物发表论文多篇。2017年出版个人专著《王丹文学论集》。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发展带动了文化的繁荣,清风吹皱一池莲,文学展现了生活的温情和诗意,洋溢着时代的精神风貌。宁夏偏于西北一隅,一直以来无论小说、散文、诗歌都以乡土抒情为主调,独具西北浓郁的乡俗民情特色。2023年李振娟出版的《国家工人》打破了外界对宁夏的认知壁垒,她的工业题材创作力图在宁夏乡土语境中寻求改变与突破,作者的灵魂与社会变革下的工业发展兴衰同频共振,她的书写激活了潜伏在宁夏体内的工业影像,唤醒了一代人激情燃烧的工业记忆。《国家工人》不仅丰富了工业题材开阔、深刻的表达,还将时代的宏大命题融入个体生命之中,挖掘出人们在城市工业生活里的诗意。
好的散文应该有精神有立场,这种精神立场是与生命过往的心灵认知和艺术审美修养和谐统一的。散文是艺术,更是作者的良知。它应昭示出一种震撼人心、直击心灵深处的情理。李振娟从父辈到她的兄弟姐妹表现出的对铝厂的热爱和忠贞是刻在骨子里的。《国家工人》里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她对铝厂和老三线人的伫立凝望,即使是没有血缘关系车间同事在她的笔下也浸透着无私与恩情,可以说作为工厂的一名工人,又身兼作家的李振娟,铝厂从兴盛荣耀到改革经历的种种阵痛早已深刻地烙印在作者成长的心灵之中,成为她不能摆脱的生命印记。有了这份厚重的责任,《国家工人》就有了大情怀,它将笔伸向众生,关注集体命运,表现出作家鲜明的道德倾向,崇尚坚韧与拼搏,讴歌奋斗和荣耀,赞美进取与创造。
《落叶》里师傅王汉明的一生是对匠人生活与精神的真实写照。对待机器,师傅有他的一套道理:“咱们这些空压机就像家里吃奶的娃娃,须臾离不开大人操心。饿着了,它们没有力气动弹;冻着了,冷却水管道会裂,还会降低润滑油温度,额外损耗机器零部件;热着了,排气温度会过高,烧坏轴承……伺候它们吃饱穿暖了,还得把机房打扫干净,勤开窗户通风,有个好环境,它们才能健健康康地运行……三十五年过去了,在师傅眼里,一台台即将进入暮年的机器仍是一群孩娃,他每天用苍老的双手探摸冷却水温度,发花的眼睛查看气缸温度计度数,有些背的耳朵倾听气缸声响……”。师傅这样的普通人用一辈子干精了一件并不普通的事,他的专注和敬业是令人敬佩的。但特别巧妙的是作者并未直接书写和表达自我的价值情感判断,而是选择还原与呈现。师傅王汉明对待机器的态度传达出匠人的精神内核,除了有着过硬的技术,更重要的心中有爱,将机器当作有生命的孩子这样有温度的语言让我看到了师傅不仅是坚毅的也是柔软的,他简单不平凡的一生温暖了身边人,也走进了读者心中。
“祖籍渐渐模糊成遥远的记忆”,较于对乡土的怀恋与执着,老三线人更懂得进取和创造带给生活的意义。《电解工》里“60℃的高温下,他们头戴披肩帽,面戴防护罩,身穿白色厚麻布工作装,脚蹬长毡靴,手戴翻毛皮手套,浑身上下只露出两只黑眼睛,正坚守在电解槽旁专心地工作着……银亮的铝水不断地从电解槽底流出,又不断地被通向大铝包的真空泵抽走,他们的厚麻布工装也不断地湿了干、干了湿。来过点解第一线的人会说电解工不是人干的,可是厂房的一角,那些摘下防护面罩,大口喝上几碗凉开水,就知足地咧着嘴笑的电解工尽是活脱脱的年轻小伙子”。这对一线工人写实的文字也是一段情感教育的文字,对于成长在工业重地的人来说,这足以触目惊心,她引发了我们对同样干工业的父辈们的敬重和疼惜。赞美工人的文字很多,但缺少的是像李振娟这样身为其中一员与他们同吃同住的,因这个缘故,作者笔下的每一位工人的灵魂都是丰盈的,三线人在她眼里是美的、是发着光的,李振娟对三线人的态度始于抒情,终于审美。
老三线人在计划经济时代收获了铝厂的辉煌和荣耀,当迎来市场经济时,改革势不可挡,老三线人面临的是铝厂转型、重组带来的阵痛,三线人再次以坚如磐石的意志攻坚克难。面临烫手山芋,副厂长黄河站出来说:“工厂培养我二十五年,我有责任带领大家背水一战,走出困境。”接下来的日子,黄河多次尝试融资渠道,山穷水尽之际,他将目光瞄准国际资本市场,破釜沉舟、突出重围。然而这一切的背后是奉献是牺牲,他忙得顾不上回家,儿子将要返校,打电话请求父亲回家陪自己吃顿饭,可临时又被会议召集,等他驱车赶往家里时,孩子已经离开。“黄河怔怔地站在尚弥漫着儿子气息的屋子里,禁不住眼泪朦胧”。李振娟笔下的工人让人刻骨铭心,国企改制的浪潮滚滚而来,三十载辉煌终成过往。即使他们在苦苦挣扎中日渐老去,也没有怨言,在三线人心中:“仅你消逝的一面,足以让我荣耀一生”。我相信无论在西北铝厂还是钢铁厂或是洗煤厂,仍存在很多作者笔下像吴怀德、王汉明、黄河、杨勇这样的普通工人,他们奋斗在一线不畏艰苦,内心依然饱含对生活的热情和善意,他们以赤子之心诠释工匠精神,他们是值得被尊重和书写的。
李振娟在《国家工人》中讲述了许多工厂里身边小人物的故事,从日常生活、困境和心理状态,作者通过真实细腻的描写展现了在工厂从兴盛到衰落的过程中三线人的挣扎和希望。尤其是作品中对小人物的审美表现上,通过对生活细节的描写以彰显真实的力量和生命的震撼,这让大部分群体记忆中相对陌生的工业时代变得生动、结实、可触可感,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褪去对工厂记忆中乏味、艰苦的外壳,形成现实和情感的张力,产生审美的愉悦。细节的营造离不开对人情世事的细致观察,就像薛青峰在《时代的佐证》中谈到李振娟的创作:“作者的洞察力特别敏锐,记述的人物形象感人,雕像一样站在眼前。”
比如作品《风骨》中,夫妇吴怀德和魏惠云从抚顺登上西去的火车投身西北的建设中,头几年生产不稳定,厂房黑烟滚滚,吴怀德作为电解槽大拿整日“带领工人加固槽壳、改造短路口、把无底电解槽改成有底槽……在烟雾弥漫的厂房,一个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忙得满脸黑灰,只白着一口牙齿,活像卖炭翁”。在厂房劳碌十多年的吴怀德被癌细胞吞噬了肝脏,弥留之际,他喘着气说:“将来建辉上大学,一定要读有色金属冶炼专业。”说罢,“他抖索着手,从枕边拿出一个油渍斑驳的笔记本,吃力地递给老搭档周立强,便永远地闭上了双眼”。笔记本中详细记载着每台电解槽的体征、常见故障和排除措施。痛失丈夫的魏惠云决意离开,在工友的劝说下,魏惠云留了下来化悲痛为力量。“才三十多岁,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也爬上了细密的皱纹,但一双眼睛依旧明亮睿智。此时,魏惠云不声不响地将锃亮的不锈钢铝液取样勺伸入炙热的混合炉,轻舀、慢端,稳稳地取出莹亮滚烫的铝液,一滴不漏地盛放在取样模具里”。退休后的魏惠云带着儿子给丈夫扫墓时,“用不纯正的东北话给儿子介绍,这座坟里是抚顺来的哪位叔叔、那座坟里是沈阳来的哪位阿姨……她平静地诉说着老工友的生前往事,就像给儿子介绍家里的客人”。文章中虽然有大量工业术语和人物工作专业动作的描述,但作者细腻而克制的笔墨将文字赋予温度,准确传递出老三线人的精神风骨,如果作者对专业术语一笔带过,没有踏实、细致的描述,那就缺少了特写镜头带来的视觉和心理的强烈感染。作者用细节诠释了老三线人怎样将血脉融入工厂,在凸显人物形象与性格之外,还不动声色地表达出作者对老三线人的怀念与敬意。
历史的发展不会记住像吴怀德、魏惠云这样的小人物,他们只不过是一个时代里的小花絮。幸运的是青铜峡铝厂老三线人并未湮没在工业历史的长河中,他们的生命熔铸在时代的血脉里,他们的故事被永久地保留在工业史的篇章中。正如李振娟作品《落叶》里谈到:“我无法把时光倒回去,却又一刻也放不下它。我只有在一个时代落幕之际,记下他们在这片热土上的奋斗足迹和欢笑歌哭,留住中国工业史上的一束光”。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的质感是构成作品审美风格的重要基础。尤其对于散文来说,语言更能直观传达出作者的思想意志和情感性格。李振娟的散文读起来是质朴感人、清新爽利的。情感十分浓烈,态度很真挚的是《葬我于工厂脚下》,文中有一段抒情极好的文字:“半个世纪过去了,父亲早已分不清厂和家的概念……如今他仍收藏着当年干活时戴过的一双补丁摞补丁、辨不清颜色的帆布手套。他时常会将它握在手心抚摸一会儿,就像把那段炽热的青春岁月又握在手里。……三线建设已成历史,中国工业奠基时代也渐行渐远。我们的老工厂不知还能支撑多久,父亲却执意将来要埋在工厂脚下。我们做儿女的,不忍心把父母留在这座将来或许不复存在的老工业基地,但这是父亲——一个叫作李兴家的老三线人、一个老铝业人的心愿,我们只有成全。”在市场经济时代,父亲对铝厂情感的纯粹和专注显得多么崇高和珍贵啊,只因作者在质朴的文字中投入了极大地热情,这让父亲的形象庄严而高大。薛青峰说:“李振娟的文字干净流畅,质感好,有一种绵柔而坚韧的品质在文字间行走,格外入心”。这质感来源于作者的精神内涵和对细节的把控。李振娟的文字中,情感是基础,精神思想是骨骼,而文中的血肉就是细微的刻画,整体通畅了便有了情感的升华,使读者对以父亲为代表的老三线人感动而敬重。
《国家工人》里的文字也是干净利落、简洁明快的。在《抹布是个救星》中,平平无奇的抹布也生机勃发:“工厂大大小小的厂房、车间、班组里,都有抹布的踪影。通常是一个大铁箱子,一人多高,半旧,刷了绿漆,摆在工具间的墙角。箱子里,棉质抹布一沓一沓整齐地摞放在箱子的隔层上,红的、蓝的、黄的、绿的……每天清晨一上班,我就径自走进工具间打开抹布箱。五颜六色的抹布在灰暗的班组里那么抢眼,活脱脱一个调色板,瞬间激活了我的想象力:山村新娘子的红棉袄、乡村女教师的绿围巾、傣族少女的花筒裙……它们的来历和往昔把我引向一个个斑斓迷人的世界。我蹲下来,抚摸着它们,挑选一块最中意的,端详着它,猜想着它的身世和曾经的风华,走向机房”。作者思想的有趣常使灰暗的车间焕发光彩,对景物的描述多用短语或短句,既能简明扼要的写景状物,又增强了文章的表现力,文字读来有强烈的节奏感和可读性,如她的为人一般明快利落。比喻在文中随手拈来,加之其情感的浓烈,更显文章的活泼可爱。
工业是现代文明的基石,是时代的脉搏,是社会发展的发动机。工业是坚韧的,它不华丽、不张扬,却实实在在让在生活中奔波的人们更直观的体会到了奋斗的意义。《国家工人》是一部有温度的工业史缩影,作者以生动的细节描摹出工人集体群像。行走在工厂车间里俨然不同于田间陇亩里的悠闲自然,机器的轰鸣、忙碌的身影、金属的光泽、机油的气味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机与力量的独特画卷,这一切驱使着你奋进拼搏,竭力赶上时代发展进步的快速列车。李振娟处处体味着老三线人的幸福与伤悲,大胆地纪录了铝厂的荣辱兴衰,整体严肃却不苦涩,作者在体味与理解之中流露出悲悯、荣耀与憧憬。正如作者在末篇《世纪复兴》里写到:“那座六十年里受到三代三线产业工人庄重注视的明长城古风烽燧,还是那样肃穆而沧桑地凝望着工厂,无言地祝福它迎来世纪复兴。它将载着一串串劳动者的名字,汇入中国工业历史长河中,向永不止息的未来滚滚而去”。那庄严的态度是单纯纪实抒情类文字所不及的;那醇厚的情感又是高出只会喊口号唱赞歌的作者以上的。
李振娟,女,汉族,1974年生于宁夏中卫,现居银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百家》《天津文学》《广西文学》《安徽文学》《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入选长江文艺出版社、花城出版社、言实出版社出版的各种选本。出版长篇纪实小说《国家工人》、散文集《黄河册页》《月亮的回音》等。其中,《国家工人》入选2022年度宁夏重大文学题材创作扶持项目,《黄河册页》入选2023年度宁夏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扶持项目。曾获宁夏第八届、第十届文学艺术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