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书法
白水

在我的眼前,常浮现父亲的身影,穿着黑色棉衣,端坐在桌前,一笔一画临习字帖。那时爸爸刚退休,却下决心要认认真真,下工夫学书法,每天临帖不辍。
其实很早以前,父亲的书法就远近有名,自成一体。在我的童年的时候,父亲师范毕业,是吃国库粮的公办老师,听人说过,当年村里只有父亲一个人考上师范中专。父亲常年在公社各个村的小学里任教,当校长,只是周末、假期的时候回家来。
上小学三年级时,我才留意到父亲的书法。那一年,我家盖了四间新瓦房,宽敞明亮,我觉得简直如宫殿一般。砖瓦、石块、门窗等,屋里屋外到处那么新鲜。有时候在屋里抬头,看到最高处的屋梁上写着字:“公元一九八零年四月二十八日竣工”。工整的毛笔字,不像写上去的,倒像课本儿上的字跑到了屋梁上。每一个笔画都那么有规矩,横竖撇捺各具姿态,相互应和,构成一个个让人喜欢的字。看上去那么端庄有力,像盖房子的石块儿一样结实,像房梁一样挺直,像青瓦一样整齐,透着安宁、祥和、喜庆的气息。在高高的崭新屋梁上,在从门窗中透进来的光亮中,这些字熠熠生辉,让人长精神。这是父亲写上去的字,父亲是有文化的学校老师,当校长,会写毛笔字。
第二年,因为和同学闹别扭,我不愿意在本村的学校里上学,父亲把我带到他任教的学校,在那里度过待了一个学期。即使我那么年少无知,任性贪玩,但也对父亲更加敬重。那个学校里有好多人,不光是有小学生,还有中学生,有的学生的个子和琴一样高。父亲召开全校师生大会,在黑压压一片人群面前讲话,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和其他学生一样,坐在凳子上听,既感到骄傲自豪,又有几分畏惧和羞涩。
在那段时间里,我对父亲的书法有更多的认识。父亲不仅写毛笔字,黑板上的粉笔字也写得那么好。在学校大门口里面,摆着一块大黑板,上面有用彩色粉笔写的字、画的画。那时正是春季,阳光温暖明媚,天气不断暖和,人们脸上、眼中都多了光彩,树木花草也绽放光华,但在记忆中,那块板报上更是姹紫嫣红一片,让人精神振奋,从心里喜欢。上面的字都那么好看,大大小小,各式各样,都像从书本儿上搬下来放上去似的的。有的字还变换花样,姿态、神情新颖可爱。大黑板上面的字分为好几个板块,各板块周围有各种不同的线条、图案,非常别致。在黑板的一角或边儿上,有一枝灯笼、一束柳条、一朵红梅什么的,更让人高兴。
学校大门口人来人往,都会看到这块黑板报,有时村民从门口经过,也进来瞅一眼,还有其他老师,都会看这黑板报。他们有什么感受?有什么看法?无疑,在那个地方,在阳光下,那块黑板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我生性内向腼腆,不大好说话,不愿抛头露面,甚至不敢走到那黑板报前,好好看一看。我和其他学生一起,在班里按点儿上课,没看到过父亲在上面写写画画,但我本能地感觉到,上面的字是父亲写的。
我远远地站在一边,看春暖花开的阳光中,校门口的那块黑板上面,许许多多的字如锦绣一般,绚丽灿烂;照得人们满脸笑容,满眼光明,心里也一定像鲜花一样开放吧。这上面是父亲写的粉笔字,父亲还会写毛笔字;粉笔字在学校大门口,毛笔字就在家里屋梁上,都那么有精神,那么好看。
岁月荏苒,父亲的书法渐渐成为生活中的一部分。过年贴春联儿,我常亲眼看父亲挥毫写毛笔字。每年腊月二十八之后,便有人到我家来,带着几张大红纸,请父亲写春联。父亲总是很高兴的说:“过年贴春联儿,新鲜新鲜。都是写一些好听的话,大吉大利。其实啊,这也是我练字的好机会。”大家欢笑一番,少了几分客气,多了一些轻松、亲近和欢乐。父亲写春联儿用的是行书,写得快,也能自由挥洒。这时我总觉得,父亲不是在写字,不是写出横竖撇捺的笔画,组成一个一个的字,而是一下笔,整个字自然就从笔尖流淌出来,神奇的魔术一般。父亲手持笔杆的中上部,手臂悬空,一次次蘸墨、掭笔,随着从肩到肘部、到手腕的轻轻动作,随着笔尖在红纸上起落、流转、跳跃,自由自在地舞蹈似的,一个个字、一幅幅春联就写好了。红纸墨字,那么明艳温暖,那么深沉稳重,又活泼灵动。随着父亲的随意挥洒,闪着亮光的字迹如行云流水,龙飞凤舞。有时我沉浸在其中,忘了自己,也忘了周围的一切。
父亲写的字很有特点,恰如他坚强的性格。父亲是老师,有文化,会写毛笔字,父亲也是农民,因为回家来还要干许多农活,手上满是老茧,硬的像石头一样。没办法,除了父亲,我们家里的人都是农业户口,要种地,而且可以说只有父亲一个人是壮劳力,耕种收获,都要下力气。我有时感到奇怪,那双常摸大镢、铁锹的大手,使用起小小的毛笔来,竟那么得心应手,而写出的字那么有力量,有精神。父亲写字时,好像随手在纸上点一下,提起笔来看时,那个点儿便站在那里,脚下生根,神完气足,似乎还踌躇满志,有统领全局的气概。在父亲的笔下,横竖撇捺的线条等都稍显瘦削,但更让人感觉坚韧劲挺,撑得开,收得住,有气势,还有一种内蕴的力量。每个字的笔画斩钉截铁,精准到位,丝毫不爽。一笔一笔,一字一字,连绵不断,生气勃勃,不像是毛笔写出来的,倒像用铁丝弯折而成,更像用熔炉里的铁汁浇铸而成。
趁父亲写春联歇一歇,喝口茶水的时候,我有时拿起笔来,在废旧的作业本上胡乱写一写。父亲笑着看我写字,给我讲如何执笔、运笔,有时还手把手,和我一起握住笔,写横平竖直的基本笔画,写两个简单的字。
给别人家写完春联儿,直到年前的最后一天,父亲才写自己家里的。我帮忙拉一拉纸,或把写好的放到一边去。那时改革开放已有几个年头,农村有了许多变化,自家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一些。从父亲写的春联儿上,我感到过年的吉祥喜庆,感受到时代的发展进步,也感受父亲到对我们的殷殷期望。我还记得那些春联的横批上,有这样的一些话:春满人间、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科技种田、振兴中华、政通人和、发奋读书等。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春联是迎接春天,也展现生活的新变化,表达人们的心声。有一年,父亲写了四个大字的门叶:“壮志凌云”。我拿了贴在外门的正上方,大字闪闪发亮,精神抖擞,门叶的上下两角在微风中摆动,我似乎有飘飘然的感觉。
大年初一,人们走街串巷,到本家长辈那里去拜年,也顺便观赏各家大门上的春联儿,感受更多的年味。每当我看到父亲写的春联,心头更加欣喜,有时和其他春联比较一下,觉得还是父亲写的春联更有精神。我还曾亲眼看到,有些人在一家大门前停住脚步,端详一番说:“这是许老师写的字,有力量,有精气神,就是好啊!”我更从心里感到高兴、自豪。年年写春联,看春联,在这一句句充满希望、祝福的话语中,时代不断前进,生活不断好起来。
除了过年写春联,村里有红白喜事,也请父亲去写字。记得邻居家娶新媳妇,门上贴着父亲写的对联,不记得什么字句了,但那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感觉,让人欢喜、振奋,在脑海里历久弥新。我还见过父亲在丧局上写挽联,那时农村老规矩多,讲究礼数,吊丧的送不少帐子、花圈。忙头专门给父亲摆一个方桌,写挽联、账心等。有的账心很大,父亲只有一支中号的毛笔,不适合写大字,便把一张纸在手里团一团,捏一捏,从砚台里蘸上墨,挥臂运腕,写出好大好大的字来。摆到外边,和用大毛笔写出的一样,那边缘稍显毛糙的笔画,更有一种苍茫的感觉。
乡里建起了中学,门口校名大字是父亲写的。乡政府机关写写画画,请父亲去帮忙,乡里搞书画展览,自然少不了父亲的作品。但那个时候条件差,没什么宣纸、装裱,父亲的字写在大一些的白纸上,有楷书、行书、草书等。如果有评奖的话,父亲的书法作品总是一等奖。其实,在乡镇农村,许多人并不懂书法。有的人感到惊奇,觉得父亲的字不像用手写上去的,因为好像和书上、字帖上的一模一样。
父亲一直在小学里教书,直到退休。回想逝去的岁月,我越来越感到生活不容易,也越来越感到父亲对家庭的付出,真是难以想象。父亲平时在学校教书,周末回家干农活,寒暑假里也不闲着。工资微薄,家里要盖房子,要供孩子上学,人情世事多,一家老小的生活重任,都压在他自己的身上。
另外,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父亲的书法是怎样学习练成的?从我记事起,看到的都是父亲挥毫泼墨,写出人人称赞的书法来,却从来没见父亲练习书法。也就是说,父亲三十多岁的时候,书法艺术就已经造诣精湛,自成一家了。在书法方面,父亲应该是有很高的才分吧。我从小耳濡目染,受父亲指点,临字帖学书法,却总是不像个样子,不敢示人,怕贻笑大方。
但父亲对书法艺术不断追求,精益求精,随着岁月的流逝,愈来愈成熟。大约是退休的前两年,父亲忽然决心要认真研习书法,从小学生习字的字帖开始,一丝不苟,沉下心来,努力练习。那几年的寒假里,我回到农村老家,都会看到父亲穿着棉衣,戴着帽子,坐在写字台前,临习字帖。天气寒冷,屋里没有暖气,父亲写一会儿,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暖一暖手,再坐回去,继续写字。书桌上摆着几本柳公权、颜真卿的字贴,还有写满字迹的一张张废报纸,或者廉价白纸,纸上是一个个工整的楷书,和字帖上的一模一样。我无比叹服,知道这是多么不容易,因为写楷书的时候,手上不自觉的微微一动,甚至心里偶然间一念泛起,都会让笔画变了模样,让整个字涣散了神采。
甚至有的时候,我非常感慨,觉得对不起父亲,要是家里条件稍微好些,要是没有一家老小的拖累,要是不在我们这个农村的家里,父亲的书法会有怎样的成就?往日岁月不能倒流,眼前时间又在无情地流走,父亲喜欢书法,教我写字,那我应该好好练习,把字写好,不辜负父亲的期望。我问父亲:“您写了这么多年,写得这么好了,还用得着再临这些字帖吗?”父亲说:“一分努力,一分收获,学书法需要勤学苦练。书法艺术没有止境,楷书最简单最基本,也最重要。就像盖楼房一样,地基越坚实,楼房才能盖得越高。”我想起来,父亲有一枚印章,上面刻着“天道酬勤”四个字。
但不幸的是,退休后没两年,父亲因高血压引发中风,右手失去活动能力,再也不能写书法。看着父亲有时急迫,有时木然的表情,我难以想象父亲的痛苦心情。我欲哭无泪,不知为什么有这样的命运。我尽力照顾父亲,活动筋骨,锻炼身体,盼望着父亲的病情能有所好转。
前几天,有位朋友从微信上发给我一张照片,是他上小学时得到的“三好学生”奖状,已稍稍泛黄。上面的大字、小字都是用毛笔写的,工整的楷书,清秀而有力,我认出是父亲的字体。朋友专门打来电话说:“当年许老师在我们村当校长,还教过我。这是许老师的书法,自成一体,咱这一带没有人能写这么好,恐怕在县里也数得着。我要把这个奖状镶到镜框里,挂到墙上,当作传家宝。当然不是向人谝我当年得的荣誉,是要沾许老师的光,向许老师学习啊!”我不禁笑了。
我静静地坐在书桌前,不知不觉,往事翩翩,浮现眼前。当年父亲写春联儿,教我练书法。在父亲的笔下,那些字都英姿飒爽,气宇轩昂,神采焕发。它们一个个潇洒自在,在我眼前翩跹起舞。我也拿起笔来,认认真真练习书法,早已人到中年,却还是老样子,没什么长进。我更加想念当年父亲写书法的情景,那么美好,那么神奇。
我知道,无论如何努力,也不及父亲书法艺术的皮毛,但我更要认真地写字,不断练习。因为在这时,我似乎正和父亲在一起,听到父亲的话语,感受到父亲在手把手,教我运笔、写字……
作者简介:白水,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刘般伸,特型演员,著名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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