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王芝娥,女,年逾古稀,陕西洋县人。热爱生活,爱好文学。搁笔几十年,近两年闲暇之余偶将生活感受略作记录以自勉。有散文、诗歌见于"读书村”“岭南文苑”“汉江文学”及有关报纸。

【北美翰苑】
五周年优秀作品展
文/王芝娥
(095号)
1.《洋槐花飘香的日子》
一
“外婆,快下来吧!树太小了,危险!”不到十岁的我在洋槐树下大喊。
“放心吧,沒事,我操心着呢!”
外婆一手抱着碗口粗的树身,斜侧着身体用另一只手上的夹杆,夹杈枝上一嘟噜一嘟噜正绽放的洋槐花。就这根枝条上的花足够我们婆孙俩美美地饱餐一顿了。
“快下来,我害怕。太危险了!”我捡着夹下来的一串串槐花,不断催她。
树身随着外婆的动作不停摇晃,树枝也跟着晃动,要夹上花很不容易。她试图把那根缀满花的枝条钩到身边,用抱着树的手抓住,可万一杈枝断了,她就会从树上掉下来。我揑着一把汗。
“马上,马上。”她虽然答应着,但这些花太诱人了,她哪舍得放弃?
“外婆,快下来一一下来呀!快点一一快点!”我哭着喊叫。
她虽回答着,但还是千万百计想把那个枝条拉到手。她身子朝杈枝倾斜着,钩着枝条使劲往身边拽。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哭喊着,害怕极了!
快了,快到她身边了!
突然,“咔嚓”一声,树枝断了,她身子一闪,夹杆落地,她的手快速缩回抱住了树身……
真悬!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啊,原来是梦。
多少次祈祷想梦见外婆都没如愿,今晚竟在这种情景中梦见了她!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再也睡不着了。那年和外婆采洋槐花度饥荒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二
上世纪三年困难期间,家乡连年大旱,庒稼干枯,颗粒无收。
国家千方百计调粮给予补贴,但只是杯水车薪,人们仍在饥饿线上挣扎。
春天更难熬,树皮、草根、榆树叶便是最好的食物,可少之又少!
我家地处丘陵,那些沟沟梁梁小山小峁上到处都是洋槐树。房前屋后、崎岖小道边、田坎上只要有一、二棵,周围就会引出一片或一行。若去年春天发了芽,今年春天就会开花。大、小树上的洋槐花就是我们的“救命粮”。
清明节过后,漫山遍野的洋槐花陆续绽放,贫穷的山村笼罩在槐花的清香中。从低处的第一棵树花开到梁顶的花期结束,前后近二十天呢。
三
我一直和外婆相依为命。洋槐花开得最旺的那几天,我常会找点事由请假。只要保质保量按时把作业捎给老师,老师定会准假,外婆也就不再硬逼我上学,帮她采槐花就名正言顺了。
我家场坎边本来有三棵洋槐树,每年不但自己采花,还让他人来采。可惜这三棵树今年已不在了。
洋槐树刚开花,外婆便带着我,拿上竹夹杆,提上篾笼,天麻麻亮就奔波在后头梁、南疙瘩梁、黎家寺、高桥沟……凡有洋槐树的地方都布满了外婆那三寸金莲和我的小脚印。
小树上的花容易采,低一点的,只要用手把枝条扳下来即可;高一点的用钩子拉下枝条,顺手就可采摘;再高点的用夹杆瞅准一嘟噜花使劲往下一拉,有时会掉下一大抓,有时掉几串,有时也会扑空。
这年我十岁,觉得自己长大了,釆槐花时抢过外婆手里的夹杆,仰起头,瞅准一大抓半开的花,使劲往下一拉,可扑了空。夹杆还紧紧攥在手中,身子却朝前冲去,幸亏外婆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否则定会摔个嘴啃泥。使了那么大劲,一朵花也没钩到。
我仍拿着夹杆继续钩。几分钟后,脖子又酸又困又僵,仰起的头晕晕乎乎,只想吐,结果只钩下几小串花。
一棵树围着几个人采,稍一耽搁,就没有你的份儿了。无奈,我只好把夹杆还给外婆。
没想到看起来简单的动作竟这么吃力!我深深体会到采槐花的不易。
采槐花,最怕蜜蜂蜇人了。
一天,外婆被蜜蜂蛰了,脸肿得老高,眼睛成了一条缝。脖子和胳膊上也有几处又红又肿。听说蜂能蛰死人,我怕极了,抱着她大哭,唯恐有不测。
她把我搂到怀里,给我擦着眼泪安慰道:“瓜(傻)女子,嫑害怕,没事的,已经处理过,一、两天就会好。”
我仍哭着,外婆说,她被蜜蜂蜇后,跟她一起采花的翠舅母和娥娃嫂马上就把刺和毒挤出来了,她赶紧回家洗了又洗,荷英舅母还给伤口涂了蜂蜜,没有特别难受的感觉,叫我别害怕。说完她就去纺线了。我知道,她硬撑着干活是为了安抚我。
沟里、小树上的花采完了。后头梁有一大片洋槐树林,花苞已绽开,谁抢占到树,谁家就有花采,否则,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采了。
住在房后的焕存姐和齐英姐,帮我拿着夹杆和篾笼,天还没亮,我们就跑上梁顶了。最大的几棵树已被人占领,我来不及选择,赶快抢占了一棵较大的树,朦胧中看它枝桠多,想必花也繁吧。
梁上所有的树,站在地面上夹杆已够不到有花的枝条了。
已花甲之年、巅着小脚的外婆,扛着家里废弃的简易木梯咯咛咯咛喘着粗气赶来了。她把梯子靠在树上摆弄平稳,缓了一口气,便颤颤巍巍地一层一层往上攀。搭靠在树上的梯子,不是溜到左便是滑到右边,我使尽全力扶着,唯怕倒下来。
外婆上到梯子最上层后,从腰间取出一根棕绳,将自己绑在树上,站在梯子上钩周围枝条上的花。
一会儿,夹杆已够不到有花的树枝了,我让她快点下来,她不理我。
站在梯子最上层,离人头约三尺有两个树桠,若能爬上去既安全又能多采些花,可这对年老体弱的小脚外婆多难啊!
她把夹杆扔下来,站在梯子上用绳的一头捆住自己,一手抱树,一手将绳的另一头抛向树桠,她要把自己系到树桠上。绳系好后,她两腿夹住树身,手和腿艰难地一点一点往上挪。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大喊“别上!别上!”可她根本不听!
“孃孃,上不得,上不得!我一会儿帮您钩!”
“婶婶,别上了,别上了!我来帮您。”周围树上的人劝道。
哪有年近花甲的小脚老太婆上树的!
我连急带吓,贴身的衣服全湿透了。
外婆慢慢往上挪着,挪着,挪着……没想到她一只手居然抓到较低的树桠了。啊,她真的挪到两个树桠上了!
现在很难想象那双只有脚后跟和一个大拇指的三寸小脚是怎样爬上树的!
从那天起,我背过外婆天天练起爬树来。
树上花较繁,外婆凭借两个树桠,仰起头,夹杆不断挥动,一串串雪白的槐花陆续掉下来,我不停地捡着。
“芝,叫你黑娃哥到这边来,给孩子们摘点!”过了一会儿,外婆停下,压低声音对我说。
“什么?不!您好不容易才上去,为啥叫他?”
“他来晚了,转了很长时间插不上手。家里孩子多,去把他叫过来吧!”
“不行!凭啥?我跑得气都接不上,才占了一棵树,您那么艰难才爬上去,不叫!就不叫!”我拒理争辩。
“孩子,我给你说过多次:心重 一一 不得。快叫叫他吧!”
我噘着嘴,踢树,跺脚……
又停了一会儿,看外婆坚决且急切的样子,我极不情愿地答应了。
黑娃哥感激的说了一句:“婆呀,这下孩子们饿不死了!”
这天,我们采了一篾笼又一小袋。黑娃哥也采了一荆笼。
四
采回的槐花,晚上就着月光摘拣干净,没月亮时我们就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摘好掏净,焯水。次日早上留够吃的,剩余的挤掉水份晒干备用。
饥饿的我,焯完水出锅时,便用盘子盛些,迫不及待大快朵颐,舌头和嘴唇常被烫得发红疼痛。但槐花甜甜的,真香!
外婆用一小把玉米面或黄豆面或豌豆面,连熟槐花放进烧开的水里,就是一餐美食。她还将麦子碎拌槐花蒸熟,让我蘸着放盐的浆水吃,那简直是天下一绝!
抓一把熟槐花充饥是我们的日常。我边吃边唱:“洋槐花,香万家,救下了老父母救活了小娃娃。”
当时,父亲常年一个大队接一个大队清理账目,母亲拖着病体既要在队里干活又要照顾弟弟妹妹,我常常天黑时背一小袋洋槐花,沿着崎岖小道步行五里路给母亲送去。
好不容易采点花,外婆就给娘家的两个侄儿捎口信,让来带些给孩子们充饥。她说他们成份高不能随便去采,孩子们饿得慌。
村里的风琴婆、琴婆两位孤寡老人必送无疑,住在门前的井娃舅腿骨折了,外婆怜悯他和两个孩子,也必送。
就这样三下五除二,辛辛苦苦的收获所剩无几,我非常生气,冲着外婆大喊:“这个可怜,那个饿着,就您是救世主!”我踢凳子、扔筷子、摔衣服,甚至绝食。每当这时,她便把我搂到怀里,给我讲很多道理。刻在记忆深处的一句是:“娃,咱们很困难,还有比咱更困难的,没多的有少的,帮点心里安宁。”
五
外婆已走57年了,每当想起她我便不由自由地泪流满面。她男一半女一半,没过一天好日子,她一生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外婆若在这个世界上多停留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我会竭尽全力孝敬她,让她过上最舒心的日子,让她有一个最幸福的晚年,可子欲养而亲不待呀!
今年的洋槐花快开了,我将用它做各种美食:油炸槐花疙瘩、槐花油饼、槐花麦饭、槐花粉蒸肉和槐花炒米饭,敬献在星空之下。我想外婆生命化作的那颗星,一定会看到我和这些美食,这些槐花美食是那些年她想都不敢想的啊!我要虔诚地请她领受这些美食的仙气,以慰我滴血的心,寄托我无限的哀思。
我永远记着外婆的话,在日常生活中,我也时刻按照她的教导严格要求自己。
2.《遇狼记》
一
常言道: 狼行千里要吃人,它任何时候都改变不了吃人的本性。这似乎是亘古不变的事实。
那些年,狼特别多,村里昼夜都能听到狼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嗷呜一一嗷呜”或“嗷一一嗷一一嗷”的嚎叫声。天一黑,它们常常来村里搔扰:叼猪,拖羊,猎食小孩,还袭击大人呢。就是大白天,狼也到处乱窜,寻找机会猎取食物。狼叼走人或猪或其他猎物被发现后,狗狂追,人们拿尖担、扁担、木棒紧随其后边大喊边追赶,那阵仗迫使狼为自保,只得把猎物放下逃命。村里几个大人脸上就有被狼咬过的痕迹。和我妈妈同岁的风仙,十几岁时,天刚黑,狼扑过去从她家门口拖走,救下后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听说和我同岁的斌娃两岁多时在家檐坎上玩,大白天竟被狼叼走了。
但我们家人曾几次近距离踫到狼,都是虚惊一场。它们不但没伤害人,还给外婆和妈妈让过路呢一一怪不?
二
外婆三十岁那年八月的一个中午,她在黎家寺学校操场边的地里摘绿豆,忽然,“唰、唰、唰”的声音越来越近,她一惊,抬头一看,呀,不好!一只拖着长长尾巴的大麻狼,离她只有三四步了!怎么办?她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心想这下没救了!没料到,这只狼像没看见她一样,竟从她侧边穿过绿豆地,大摇大摆地朝学校后边的张家山方向去了。
三
妈妈十三岁时,一个人在西面坪地里摘棉花,除大她一岁低一辈份的黑娃在旁边的地里干活外,周围再无其他人。她突然听到黑娃大喊:“姑,姑!狼,狼!你跟前,跟前!”妈妈一抬头,只见一只大灰狼就在眼前。她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直到听不见蟋蟋嗦嗦的声响了,她微微睁开眼,狼已穿过棉花地拖着长尾巴悠然自得地朝西岭梁走去,渐渐消失在树林里。
四
外婆经常到父母家帮忙。大弟弟十个月的那年冬天,她去帮妈妈染线、浆线、经布、安顿织布机,一连四、五天都没回家。
这天下午,天气突变,朔风四起,天阴沉沉的,象要下雨雪了。晚上九点多吃过夜饭(当地农村的晚饭),外婆将纺好的两个线穗拐成线围,套在线垒上倒碎筒(织布时的纬线),在倒最后几个碎筒时,突然心慌意乱:几天来忙糊涂了,临走时两只手被东西占得满满的,急急忙忙,只把手锁(不用钥匙,一拽就开)挂在门上走了;房后梁上的苕窖也没顾上盖,要是晚上下了雨雪,那一窖苕烂了,可吃啥呀?那几年粮食连年歉收,红苕就是冬天的主粮啊!
外婆把倒好的一竹篮碎筒放在织布机后边桌子上,给正在织布的妈妈说她要回去了。妈妈只顾“哐,哐”的织布,漫不经心地说:“这么晩了,走啥哩,明早再走吧!”她想趁孩子睡着了赶活路,心思全放在织布上,并没把外婆的话当回事。
约过了十分钟,住在前排的德爷气喘呼吁地跑到门口大喊:“慧娃,你还在织布!!你妈一个人走了!我踫到没劝回来。快追去!”这时,妈妈才恍然大悟,快速下机,给父亲说了一声,就急急追赶外婆去了。
德爷是贫协主席,晚上去邓家沟大队部开完会,回来时在路上踫到外婆了。
妈妈一路小跑,村里一点灯光也没有,到处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几声犬吠。羊肠小道崎岖难走,直追到桥下村庙嘴时,才赶上外婆。
从庙嘴到外婆家,要经过约四百米宽,四华里长的一条沟,沟两边是荒山野岭,沒有人烟。要先走过一座废弃了的庙和一个大坟园,再往下走五百米,一股活水从地下涌流出来形成滩,人们都叫它龙摆。过了龙摆有两条小路:一条是河坎路。小河顺着东边的坡势,迂回曲折,山坡上树木繁多,常有野兽出没。河坎很窄,稍不注意,就会掉进河里。
另一条是沟中间的田坎路,弯弯曲曲,又小又窄,一不留神,便会滑到长年积水的冬水田里。走过田坎,是一个长满松柏、倒挂牛、狼牙刺及野草的大坟园,坟园里添了几茔新坟,两棵参天大栎树上常年有乌鸦“啊一一啊一一啊”惨叫,就是大白天一个人从这里经过都会心惊肉跳!
外婆和妈妈不约而同选择了靠坡的河坎路。我真想象不出外婆的三寸金莲小脚是怎样摸黑走这些路的!
外婆在前,妈妈紧随其后。刚走到拐弯处,突然,三只大狼从对面挡住了去路,正好和外婆、妈妈面对面!因走得急,娘俩连根木棍都没拿!外婆不由自主地跌坐在河坎上,口里下意识的小声喊:“烧!烧!烧!”跟在后边的妈妈束手无策,两腿发抖,瘫坐在河沿上,也随着外婆无力地喊着。半夜三更的,前后左右荒无人烟,河边就是大树林,三只狼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她俩拖进树林饱餐一顿,还能分享给伙伴呢……情况十分危急!没想到,几秒钟后,领头的狼竟一跃跳过河,另外两只也跟着跳了过去。外婆和妈妈只听到它们尾巴拖着地的声音越来越远……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外婆和妈妈才从惊吓中缓过来。她们大汗淋漓,两腿怎么也站不起来,索性坐在那儿定了定神:河坎路是不能再走了!她们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捱地拐到田中间的小路上,经过了那个恐怖的大坟园,终于到了邓家沟村边。娘俩才松了一口气。
过了邓家沟村,又经过了一个大坟园,就到外婆家的村口了。
回到家里,娘俩的衣服全湿透了,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但妈妈还是牵心弟弟,心神不定。外婆劝道:“娃,今晚咱娘俩上了一次刀山,捡回了两条命。现在啥也别说了,静静地歇歇,缓缓神,孩子大不了哭几声,天亮了再走!”妈妈歇了一会儿,硬是执意走了。平安到家后天还没亮呢!
五
我十岁那年农历三月的一个周六,淅淅沥沥的春雨从清晨一直下到天黑,这可是拾地软的绝佳时机呀!那几年,连年大旱,粮食歉收,每年二、三月青黄不接时,常用树皮草根充饥,地软便是美味佳肴。
趁刚下过雨,次日天蒙蒙亮,外婆就去梁上挖油沙地了。
睡梦中,似乎有人叫我拾地软,醒来后,发现枕头边放着"去大山"的纸条,是焕存姐的字体。我赶快穿衣下床,提了笼子就往大山方向赶。
快到大山脚下了,我抄近路从麦地中间的一条小路急急前行,突然,对面坡上有人大喊:“狼,狼!麦地的小娃!狼,狼!你的左面!左面!快,打狼了一一打狼了!”我朝左一看,呀!一只大麻狼快到跟前了!我吓得浑身发抖,下意识地把笼子挡在面前,跌倒在地上,无助地闭上眼睛…… 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刚才那个人一直在喊,可他还在对面坡上呢,离得那么远 !
过了 一会儿,除了那人的喊声,没有一点动静。我缓缓睁开眼睛,只见狼沿着麦地里的小路,不急不慌地朝李家湾方向走去。
我浑身酥软,瘫坐了一阵,抖着腿,鼓足勇气,朝喊话的伯伯那面坡上走去。伯伯笑道:“你运气真好!狼没想吃你,要不,它早就把你叼走了……几天前,我们村一个九岁的孩子大白天就让狼拉走了,全村人快赶到龙摆了,狼才把小孩放下,现在还在县医院呢。
外婆和爸、妈说,是邓家沟村那个伯伯救了我!
六
我上初二那年暑假的一天晚上,皎洁的月光给大地披上了银装。父母在门前左侧风口上给我们搭了凉床。晚饭后,弟、妹们洗完澡,就在凉床上睡了。
从山沟里吹来习习凉风,蚊子也被赶跑了,他们很快就入睡了。妈妈在凉床右边就着月光纺线,堂屋里,父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箍桶。我坐在凉床另一头编草帽辮,与我们连脊房的琴婆、珍孃孃也在旁边编麦杆辫。大家又说又笑,非常热闹。这时,一条“大狗”不慌不忙从凉床前经过,大家都没在意。一会儿就听到隔壁人们大喊:“打狼了,打狼了!”狗也狂叫着追去了。乘凉的人们纷纷拿起尖担,杠子追赶,狼钻进北边对门梁树林里去了。
到隔壁世庆爷家必须经过我家门前,再无其他路可走。赶走狼后,世庆爷说,他们几家在场上乘凉,几个孩子在凉床上睡觉,看一条大"狗"从我们场上过去,在床头闻,他们才意识到是狼!还好,不该出事,再晚一点,那可不得了!
我们越想越后怕!狼从沟里一上来,首先遇到的就是睡在场坎边的弟弟妹妹!狼就是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的呀……更何况,我家房子左侧就是山……
我们家祖孙三代好几次和狼近距离相遇都有惊无险,早在村里传的很神奇。好多人跟我们开玩笑:你们啥时候把狼都给为下了?外婆说:“常言道‘上帝不开口,狼不下口,’是上帝眷顾怜悯着我们呢。”
3.《采薇》
一
周末,女儿开车带我和正上初一的外孙女璨去库峪、扯袍峪玩。几个月没出过城的我们,象久困笼子的鸟儿被突然放飞,激动地无以言表。
车开得很慢,掠过车窗满眼的春色:紫叶李正下着粉白色的李花雨;各个品种的樱花儿挤挤挨挨,在微风中摇曳;紫荆花小心地呵护着树身和树冠,从根部到每个枝条上都缀满紫红色的碎花;金黄金黄的棣棠花,密密匝匝,顶着多层花瓣儿在绿叶的陪衬下,生机勃勃,特别耀眼,展示着它独特的美;连翘花儿开始凋谢,伸展开的长枝条上,错落有致的绿黄嫩叶迎风微笑……“太美了!”我禁不住惊叹道。
车顺着环山公路一直缓缓前行,透过车窗,那大片大片的梨园、杏园、桃园一片碧绿,想必枝头已挂满了毛茸茸的果实。
田野里,一望无际翠绿的麦田间,穿插着一小绺一小绺开得正热闹的油菜花,金黄点缀着翠绿,随风起伏,层层叠叠,使绿浪主宰的平原鲜活灵动,更富有生机。
二
我们选了最近的路,跟着导航,车经过一个村庄后,从一条宽阔的土路向库峪方向行驶。
突然,我眼前一亮,在离杨庄水库大坝不远处,路边渠沿上长满了嫩绿的毛苕儿!我欣喜若狂,车停了,我迫不及待地朝渠沿走去。
“我认识,我认识!它跟书上的图案一样,是野豌豆,古代叫薇。《诗经》里的采薇,采得就是它。”璨指着面前的毛苕儿,手舞足蹈地说。
我肯定了她的判断,并告诉她:毛苕生命力很强,只要有一粒种子“安家”,几年后就会蔓延成一片。它长得有点象豌豆,先年农历十月发芽,开春后气温回升便会疯长,夏天豌豆收获时,它的果实也成熟了。它的茎与叶看起来柔弱,却是柔中有刚,不畏严寒酷暑,顽强生长。春天掐掉芽儿,它很快就长出新芽。
女儿和璨已开始采摘起来。我在一旁纠正着,指导着:采毛苕儿要讲究方法,要保护好它的根、茎不受伤害,它才能再发芽;也只有采到最嫩的才好吃。苕芽儿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钙、磷等矿物质,营养丰富,能清热解毒、润肺理气,既好吃,又有药用价值。用它烧汤或者焯水后凉拌,很鲜;清炒,做麦饭,炒米饭特别清香,我们小时候常吃。它可是春天的美味呀!
我还告诉她:毛苕腐烂后肥力特别强。“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 。我小时候,除农家肥外,没有化肥。要想水稻高产,沤好绿肥是关键。队里每年会留点田地种植毛苕。田坎上,旱田里,毛苕葱绿茂密。插秧前,将其割掉,连同社员们寻的秧草一起铡成三寸左右的草节,均匀地撒在冬水田和割完油菜、小麦后放上水的田里,犁后这些绿草与泥巴混合在一起,会自然腐烂发酵 。几天后田水逐渐变成黑褐色,耙后便可插秧。
三年困难时,是吃不到苕芽儿的。找野菜若遇到几棵,我们便如获至宝争抢着去采。田坎和田里的毛苕胖胖的,绿得发亮,很茂密,但那是集体的,谁也不敢掐一根,抓住可是要挨批斗的哟。春天,我们上、下学经过大场边的毛苕田,焕存姐、玲珍和我,总要驻足一会儿,指着场坎底下的那一田嫩绿繁茂的毛苕观赏、发呆,真想掐一把回家尝尝鲜。我们一个对一个说:我看人,你去掐,决不出卖你!可谁也不下田。还互相指责对方是胆小鬼。
我讲着,璨认真听着,我们小心翼翼地采着,她还时不时提些有关的问题。
三
“汪,汪一一汪一一汪”,急转身,是一条大黄狗向我们叫,它后边跟着位年逾花甲扛锄头的老农。他笑着说:“别怕,别怕!它乖得太,是和你们打招呼。看!它还摇尾巴咧!”我们都笑着,向他问好。
老农看我们掐毛苕,指着路对面说:“苕芽儿好吃得太太,这里少得很,掐起来木乱(即慢)。去掐那哒(那边)的吧!”
“谢谢大叔!那是专门种的吧,我们不能采呀。”女儿回答。
“不是,不是,是自己长出的。那些地都荒着咧,没人管,快去掐吧!村里也没几个人,种的菜都吃不完。你们拣胖的、好的掐!”谢过老农,我们来到路对面。
四
啊!这是一亩多的缓坡地,里面栽着几十棵待发芽的树,展现在眼前的全是鲜绿亮丽的毛苕儿。
这么大的一片,既无人问津,也无须当绿肥用锋利的镰刀将其割掉,它们太幸运了!这些毛苕儿可自由自在地发芽、长叶、伸蔓、开花、结果,无拘无束完成一次次生命的轮回。
看着嫩绿清新的毛苕,女儿随口吟起孟郊的诗句:“野策藤竹轻,山蔬薇蕨新。”
“故土多薇蕨,春江有鲤鲂。” 璨接着诵起元代陈高《述怀》中的诗句。
听着娘俩的吟诵,我搜肠刮肚,也朗诵了辛弃疾的“谁知孤竹夷齐子,正向空山赋采薇”的句子。女儿趁机把商末孤竹君的儿子伯夷、叔齐归隐山野之间,采薇而食的典故讲给孩子听。空气中弥漫着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的故事、毛苕的清香和醉人的诗意。
毛苕儿约有二尺深,嫩胖嫩胖的,蔓上还没有花骨朵儿,密密麻麻,真象绿锦织成的大地毯,又象一张翠绿、嫩绿相间的水墨画。看着这些蓬蓬勃勃的精灵,伸展着纤细的茎叶,顶着嫩嫩的芽儿,在暖阳微风中婆娑摇曳,悠闲自得,我们真不忍心踩踏下去掐掉它的嫩芽,只怕打扰了它们的宁静,更怕破坏了这优美的画面。我们欣赏着,感叹着,谁也不肯先动手。纠结了一会儿,我们决定顺着路边和地边采摘。
“嘎一嘎一嘎”一只野鸡突然扑棱棱的飞出毛苕地,歇在大路对面的坡地里。璨被它那一身五彩缤纷的羽毛惊呆了,目不转晴地紧盯着。
“这里有野鸡窝,说不上还有野鸡蛋呢!”我瞅着野鸡起飞的地方说。
“外婆,别去找,别去找,咱移个地方采吧!万一有蛋,咱走了以后野鸡妈妈还会回来照管它孩子的!你看,它都没有远离。”
好善良的璨璨,想得真周到!我和女儿为富有爱心和同情心的她竖起了大拇指。
我们到了地的另一头,小心地掐着毛苕芽儿。璨带头,我们集体背诵起《诗经》中的《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
采薇采薇,薇亦柔⽌……
采薇采薇,薇亦刚⽌……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雪霏霏。
⾏道迟迟,载渴载饥。我⼼伤悲,莫知我哀!”的诗句。
多优美的诗句呀!这千古绝唱,真像⼀幅幅画,把一位戎边战士爱国恋家及归途中的悲苦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我们手里采着苕芽儿,口里诵着《采薇》,竟全身心地沉浸在诗句描绘的画面中。
突然,我前面的毛苕激烈的摇曳,以为是蛇,吓我一跳。惊恐之际,一只大灰兔窜出,越过公路,钻进了麦地里。兔子窜过的地方,留下一条深深的泛微光的绿痕。
璨盯着逃窜的兔子:“刚才要抓住它多好呀!”“它机灵得很,抓不住的!”我笑着说,“怎么样,今天收获不小吧?”
“对!收获很多!我不但采到了几千年前的美味,还知道了很多知识。” 孩子蛮有兴致地说。
“还有什么?”女儿将手里的一把苕芽装进塑料袋问道。璨一手拿着袋子,一手看着手中的苕芽儿,又偏着头看了看我们,想了想说:“还有,还有诗,有亲情,我也尝到了劳动的乐趣!”她略停了停又说:“我第一次在野外见到了野鸡,更没想到还看见了野兔呢!”“总结得好!”女儿赞道,“孩子,这些都是大自然无私的馈赠呀!”
不知不觉,袋子已采满了。我们带着大自然的灵气,带着春的诗、春的新、春的香、春的味,满怀喜悦地上车,向库峪驶去。
22年4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