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家 的 路
文/蔻子

那条路,我走了二十多年,闭上眼,我能“看见”它的每一个坑每一个坡每一棵树每一株草。
可是,我却再也找不到它了。
七月流火。我下了火车,坐公交车,在城里的公路和回家的土路交接的地方,不得不下了公交车。那条我进城上学放假都走的路,像母亲样伸出手牵住了我的手。
没走多远,背包里的书倔强起来,砖头样硌着我的背,和汗水一起走一步“嗵”一声拍打我的背,手里的行李箱跟着路面,狗熊样笨拙地“咯——噔”一声慢慢爬上土疙瘩,“咣当”一声迅疾跌入一个盆大的坑,我吃力地又拉又拽,恐怕本来就一个轮子的它,另一个轮子再不堪上蹿下跳的折腾,坏掉,赖上我。

我小心又快步朝前走,丝毫不敢耽搁。奶奶肯定烙好了油馍站在家门口等放暑假的我,母亲熬的玉米糁稀饭黄澄澄不稀不稠散发着我熟悉的香,弟弟这回为我藏的一节甘蔗是不是又成了“干”蔗,妹妹又在巴望着我给她带回梁晓声的小说,父亲该问我工作找的咋样他的鬓边是否又添了白发……那个三间瓦房、两间平房、两扇木门掩映的家,在心里在眼前不停地跳,我恨不能一步走完这条五六里的路,一把推开那扇门……
夏天的天,小孩儿的脸。刚走到半路,像口巨大的倒扣的锅一样闷热的天,突然被一声闷雷炸开,豆大的雨点不打招呼就从天而降。我慌了神儿,我下意识地又加快了脚步。可是,凉鞋很快就陷在了泥里,被大雨浇湿的背包像座小山趴在我肩上,行李箱的独轮被泥巴裹得密不透风,只能罢工。
我不得不站路边的小树下,等。小树被大雨淋得像落汤鸡,两旁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庄稼地一片白茫茫,像冬天的雾——水雾,地里根本分不清是玉米苗还是黄豆棵儿,羊肠小路上不见一个人影。要是我家在城里,坐出租车就能回家;要是柏油路,我手提肩背跑也能跑回家。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脚下的路,无奈地任凭大雨冲刷,无力地看着无助的我。
“上车,闺女!”一辆带蓬的三轮车吱呀一声停在我身边,一位和我妈年龄相仿的大婶儿麻利地跳下车,麻利地把我的行李箱塞进车斗,又把我塞进车斗。
“嗵嗵嗵!”三轮车奋力地吼叫,在雨里奔跑。
“婶儿,给你车钱!”我举着10块钱的手随着车的摇晃晃动在大婶脸旁。
“傻闺女,乡里乡亲的,顺路捎你回家,要啥钱!“大婶头也不回看也不看,笑着大声喊。
这条我进城唯一的路,不烦不燥,年年月月石头样静默不变,却突然之间不叫我那么讨厌了。
那天下午下班,我照样骑着自行车回家。车架后面的大米食用油在黄昏里叮叮当当唱着欢歌。临近年根儿,过年的气氛被单位里今天发吃的明天发喝的后天发用的,渲染得兴高彩烈脸膛红彤彤。自行车随着路面的凸疙瘩、凹坑起起伏伏像海面上颠簸的小船,骑车的我就是船头婉转歌唱的渔姑。
当走到那个大烟囱,它真是个大烟囱,通体黑乎乎,若仰头依稀可见高耸入云的烟囱口厚厚的灰。我还没来得及习惯性地仰头,自行车哧一声,窝在一个碗大的土坑里,不动了。我照例使劲推,推,推它像个没魂儿的孩子,少气无力纹丝不动。我猛然意识到:没气了!竟然,新车也爆胎?!
大米、食用油的炫耀顿时化为指向我的嘲笑。还不够,更可气的是徒步推着它们,它们趁机变本加厉地加码,一步比一步沉重,像黑下来的天,刮起来的风,像沉入无底洞,我只能任凭它们折磨。我又冷又热——吭哧吭哧汗流浃背,北风一吹忍不住打寒噤。
我在黑暗中咣当咣当地向前。躲过了这个坑,栽进了那个洼,干脆,不看路了,管他车辙有多深坷垃蛋儿有多大,管它大坑还是小坑,只管埋头往前走。我咬紧后槽牙,弓腰,塌背,推着满载的自行车走啊走。
如果,这是和城里一样的柏油路,我至于淋漓的大汗被寒风一回回吹散,至于被冷热交加牢牢钳住,至于被恐惧紧紧包围……柏油路,即使我推着车也能走得一溜烟儿!
这条所有城南的人进城唯一的路,祖祖辈辈的车辙印脚印烙在路上。我想我早已习惯了,可终究,还是不能打心眼儿里喜欢!

“走,回家看看!“我喊老公。
小轿车的后备箱里塞满了吃的喝的用的,我还是习惯往娘家拿东西,还是和上学时想着家、上班时忘不了家一样。不一样的,是心心念念的老家,二十多年前就给了我特别的颜色。
“我咋还是瞅不见原来那条回家的路!” 二十多年前,城里的4车道和回家的4车道不分彼此没有界限紧紧相连,消弭了公路与土路的分野,接通了城市和农村的脉搏。
“还得找大烟囱!”老公笃定。
“大烟囱只看见一个尖儿!”每次,我努力张望,张望那条我走了二十多年的回家的路,那条窄窄的城南的人进城的那条土路,试图找到属于它的痕迹。
回家走的4车道大马路宽阔平坦,比原来那条进城的土路向西大概平移了二里地。马路像一条项链,串起了我家以南的几十个村庄,一路上的工厂、农场、养殖场等宛如项链上的一颗颗明珠,又如一个个手牵手的伙伴儿。你有的我缺的他多的她少的,互相招呼,呼朋引伴。它们再也不是旧时光里孤零零的一个,再也不是走亲戚像过年,只有过年才能鼓起勇气,用新衣裳新头巾去抵挡土路扬起的滚滚尘土,用全家人的脚步去丈量自家和亲戚之间的距离。
老家早已变了样。村子里没有了曲里拐弯儿的过道儿,没有了随意任性的坑塘,没有了参差恶臭的粪坑粪堆,代之而起的,是一排排小楼横竖皆成行,家家户户门口都是柏油路,小轿车、大卡车、电动三轮车自行车天天一起演奏着浑厚的大合唱。晴天土,雨天泥,下雪乱搅泥的几代人经历的剧情,落幕,退出,消失不见。
一回回,我渐渐相信了,原来那条回家的路,确乎悄悄隐匿在时间的风里,甘愿被时代的车轮掩埋,情愿让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它。
像蝉退下的壳。而蝉已唱着嘹亮的歌。
让那样的路消失得更多一些,让那样的路只留在我的记忆里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