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川李不川 画
一
成片的芦苇
一夜白了头
它们，是雪的替身
护城河很浅
中断的水声，不回头
河水，磨着我
身体内的石头
洗我败坏的胃口
河床宽阔
露出无数的尖牙
朝着走向水边的猎人
二
深秋，像张开的
无数猫咪的眼睛
迷离又梦幻
七种颜色的树叶，扯着风的衣角
在叫喊
你低声哭泣，加入季节变换的
合唱
你放声大笑，在秋虫乐队里担任
主唱
而最小的声音，传得最远
隐藏的身量，神秘得像
躲猫咪
三
在一面落地玻璃墙后面
你修理亏损的光
特斯拉，是一辆新车
它靠光驱动
大面积的亏损，一个
冷黑洞，你尝试
用一杯现代性的咖啡
温暖它
量子在纠缠，我和你
在平行空间
永不纠缠
我与我，也不纠缠
我的特斯拉，正
接受一颗移植的心脏
它要飞向月亮山——
那更加荒凉的秋季
四
被银杏充满的街道
被风儿追赶着头发的人群
北方，今天开始歌唱
诗人们开始偷偷写下诗行
未说出的话，说出
即是离场
未写出的诗，写出
即是永生
而无人机，说着
人话，像潜行者
入侵禁园
你回去，回到
一只红苹果的语言里
五
无人的深夜
打字机兀自响起
那响声很大，像是
谋杀案的现场——
打字机使劲儿打着汉字
像是一个人在打着另一个人
它吐出的字儿
砸在地上，疼得跳脚
这满地的汉字
我都认识，又都不认识
我们是陌生的家人
一起生过孩子
我们是已分手的旧情人
分了手，但仍纠缠不休
六
星座里无风
也无浪
你在海上行走
无浪也无风
船来了
挖走沙子
带走你
挖走寄生蟹的家园
家，是一些数字的拼图
积木也是
潮水退去时
露出没穿裤子的星星
七
哀歌也是颂歌
绝望也是希望
你出门时
穿一件白色风衣
你回家时
仍然一身白衣
风衣刮起的风
吹散你头顶的乡愁
吹走碎片，白云像白床单
被人滚过
城市无语，街道无人
你用虚拟的名字
写诗
写下无语
八
数字家园里
养着孩子
孩子已学会
说话 和思考
三里屯不是屯
幸福村也不是村
我在一个方格子里
磨牙，说着梦话
说着在一个灰色的旷野
追赶兔子
在高级灰里，你
走向幸福的村庄
九
干松果，裂开
在高脚杯中
张开四十九只小手
饥渴的手
等待红葡萄酒
像人头，泡在酒中
找回大面积的时间
回到第一天
回到树上，回到当初离开的
那棵树上
松香散开
红叶飘落阳台
十
白脸红脸
唱的不是脸
阴谋，也是阳谋
说书的人，也是
念经人
还在说郎才女貌
还在说英雄救美
天桥上，不走人
鼓，敲打出了神的神经
敲打出走的浪人
一支小雅歌
在戏班子里流浪
十一
寒露伤身
大把掉着头发
秋天到时，树木
开始秃顶
将它的肌肉和骨骼秀出
城市的身量
在变大
那些明亮的楼宇
是你早晨的容颜
什么东西留在了昨夜
什么东西投向了明天
你骑着秋老虎去到街上扫落发
而秋风，正将落光了叶子的树
紧紧抱住
十二
我走进你
走进无限
走进一片星球的暗影
你包围我
给我无限的安慰
你的手，温柔地托我
托我的头颅
我获得一个角度
一个方向
幸福，住在一个角落里
不被说出
十三
离开，心痛
留下，也心痛
不能说，说不出
无言里有一根醒着的神经
让痛睡下，睡过去
让黑夜长存
让羞愧，回到羞愧
让死亡，找到平安
让不活着，见证活着
十四
猫咪，用最轻的脚步
夜行
它比我的睡眠
还要轻
比我的梦还要
神秘
它用小脑袋摩擦
我的大脑袋
用小手
试探我的大手
用它的小舌头
偷吃我的一小块梦
梦里的鹦鹉说出
白昼
十五
“这是你的血……”
流经我，喂养我
洗我身上的灰尘
这是温柔的给予
只有死亡配得上对价
我给出我，我生下我
我在你里面
剪掉昨天的脐带
洗净我的血
十六
清晨的行走
用露水和花冠铺路
窄路无人
打水的女子
用长围巾围住风寒
她的双胸，被树叶装饰
旷野里的水井
在吟唱中抬起头来
得病的人，用水治愈
死去的人，用睡眠作盾牌
赶路的人，用荆棘纹身
十七
天，低下头，用它的额
抵住我的额
晦暗升起，自地下，吞没我
等待一个破碎的局面
像雪，突然从天上落下
像花瓣儿，纷纷离开花朵
开局即为结局
结局却是无局
我在地图上，寻找时间
我在灯里，想念黑夜
一片雪花，隐藏整全的秘密
十八
眼睛红肿，像一朵
红梅花绽开
泪水，治不好眼疾
年岁却降低了你的泪点
被抬高的，是日益刚硬的心脏
孩子们仍在大地上走失
黑发人仍然死在白发人的怀里
人世间的悲欢，如同诗人的写作
用零度见证热诚
用赤裸呈现深度
十九
灰喜鹊，在树枝间
出入
它们叫喊，像父亲唤着
出走的浪子
它们的长尾巴，耷拉着
沉重如拖泥带水的生活
而信息，简短哀伤
在一片不祥的空间里，发着哮喘
陡峭的气管，被绝望切开——
灰喜鹊抖动尾部的黑剪刀
二十
蓝色，没有尽头
秋天的深意也没有尽头
咳嗽，是蓝色的
蓝色的小孩子像天使在飞
得白化病的太阳，发着高烧
而月亮在黑夜里举着白肺
流行色、流行曲、流行服……
都不如流行病深入人心
你用一颗紧缩的心脏
泵出血浆
输送给这惨白的秋天
车灯闪亮，穿行在这混沌人世间
不舍昼夜
2022年10月 写于北京
2023年10月 定稿于纽约长岛
王键，诗人，作品见诸中外诗歌刊物，著有诗集《异乡人》《在回形针里跳舞》，现居纽约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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