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梦里洋火枪
周 翔
我的小学时代经历了两次转学。第一次因为全家下放,1970年我从市区工农兵小学转到淮阴县棉花公社的一所村小;第二次因为父母落实政策,母亲被安排到公社医院工作,1973年我从村小转到公社中心小学。
转到棉花小学时,我已读五年级,村小的同学都说:“你这回从糠箩跳到米箩里了!”的确,中心小学比村要小阔气多了:它身处闹市,东侧淮高路,南达县城、清江,北经涟水去连云港;路东有公社、粮站、供销社、食品站一字铺开;路南有车行、茶摊、理发店、饭店、邮局、医院绵延不断。它器宇不凡,校园坐北朝南,四排青砖瓦房围成一个天井般的大院;大院两边砌了水泥乒乓球台,之间一条路通向南面操场;操场被婆娑的杨柳包围,有足球场大——当然那时没有足球,操场中间竖起一对篮球架,课间归学校使用,早晚有群众来打球。它还引领潮流。在村小以戴红领巾为神气,在这里以穿“小白蓝”为时尚;在村小女生跳绳,男生滚铁环;在这里女生跳橡皮筋,男生玩洋火枪。
我进了棉花小学,立马迷上了风光无两的洋火枪。其实洋火枪没有它的名字霸道,它不是八国联军打进中国时用的火枪,它只是以洋火——就是火柴为弹药,才名之曰洋火枪的。那时四五年级男生的这种“配枪”,都是自制的,材料独特,工艺讲究。其枪身由8号铅丝做成,铅丝是从社直机关掐来的。枪管则用废弃的自行车链条扣拼成的:先将7-9节链条扣分成两组,一组5-7个,一组两个,孔眼对齐、扎紧,拿医用白胶布或者电工用黑胶布裹牢;再将两个链条扣组成的枪管上端的小孔,契入一只自行车辐条的螺帽;最后上下前后对齐,将枪管插入枪身。击发装置由皮筋、枪栓、扳机构成。“开枪”前,扳开前端枪管,把火柴棒朝前、火柴头在后穿进去;然后合枪拉栓,扣动扳机,“叭”的一声,子弹(火柴)应声射出六七米!
现在想来,我那时酷爱洋火枪,完全是少年心理的需求。我三年级以前,课外阅读以小人书为主;到了四五年级,就开始看“大书”了。我看过新出版的《游击健儿》《遍地英雄》《江海洪流》,全是“打仗”的,还有发黄的、卷角的,甚至缺页的《烈火金刚》《铁道游击队》《平原枪声》。虽然后者是“四旧”,但老师宽容大度,并不没收。其实那些让我爱不释手、视如瑰宝的“大书”,放在当下就是电视里常播的“抗日传奇”,但当下的孩子没有兴趣,更没有时间在银屏前看它们!当然我在同学少年,对书的偏爱也很鲜明,不“打仗”的是不看的,比如《艳阳天》,恁是红得发紫,也没耐心看;比如电影,别无选择地看《地道战》《地雷战》《智取威虎山》,可就是百看不厌,对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则敬而远之,不喜欢它的哭哭啼啼。这小说、电影看多了,自然对英雄人物心向往之,对他们的称手兵器更是神往不已。比如《烈火金刚》里的“飞毛腿”肖飞,《铁道游击队》里的“飞车英雄”彭亮,惯使一把驳壳枪,又叫二十响、快慢机,或点射,或连发,人枪合一,弹无虚发,威风八面!我每每手提沉甸甸的洋火枪,就情不自禁有样学样,煞有介事地瞄准,“叭”地来个“点射”,在“子弹”划一道弧线飞出,空气中弥漫开火药味的刹那,仿佛自己成了抗日英豪,那种现场感、自豪感不待言说的美妙!
再细细想来,那时迷恋洋火枪,还有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缘。记得那一天下午,学校开大会,传达两件重大事件。一是河南省 “马振扶中学事件”。这所公社中学有一女生张玉琴,英语考试不会做,在试卷上写下叫响全国的打油诗:“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会ABC,能当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学校当然要对张玉琴批评教育,可张玉琴想不开,竟投河自尽了。此事逐级上报,后被“四人帮”利用,定性为“修正主义路线迫害革命小将”,校长和班主任均被判刑二年。二是“黄帅事件”。北京市中关村小学五年级学生黄帅在日记中给老师提意见,引发师生矛盾。黄帅写信向《北京日报》反映,结果被姚文元借题发挥,黄帅被树为破“师道尊严”典型,反潮流英雄。那天的大会,校长在台上铁青了脸,强烈号召全校革命师生,深入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做反潮流英雄。会后班主任又在班级开小会,鼓励学生反潮流,给老师贴小字报,提革命意见。幸亏那段时间学校平安无事,反潮流波澜不兴。可是打从那天起,老师们个个成了甩手掌柜,上课不布置作业,下课不到教室转悠。班级里洋火枪肆无忌惮,大行其道。数学课上,竟有人“擦枪走火”,把年轻的女老师吓掉了手里的粉笔!但玩不玩枪,危不危险,没有人过问。
其实玩洋火枪,最夺人心魄的不在教室,而在夜幕下的街市。街上盘桓的道路与曲折的巷子,绿树掩映里错落的墙垛,月缺的黑暗或月色里的朦胧,构成理想的战场。通常在晚饭后,敌我两军乡约,在夜幕掩护下各自潜入阵地。不一时,枪声大作,弹如流萤,经历一番“殊死”激战,以一方司令阵亡或被俘,另一方夺取胜利而告终。
然而好景短暂。那个不能忘记的清明之夜,我们再次在街头集合,分成两军对垒。三月阳春,暖风习习,月色撩人。我军战士顾不得领略大好春光,发起了凌厉攻势,尖兵直指敌方核心阵地,后续部队顺利跟进。眼看就要拿下敌军司令部了,忽听得对面“啊”的一声惨叫,对方有人随之大叫:“停火,停火!三毛子受伤了!”呐喊声、枪声骤息,大家围拢过去,打亮电筒,就照见三毛子捂着左眼,鲜红的血从指缝里流出。众人一时慌乱,不知如何应对。还是敌方司令、已上初一的大槐子镇定,他沉著指挥几个“兵丁”扶着伤员去南边医院救治,余下人马发生喊,作鸟兽散了。
第二天得知,一颗子弹——就是火柴棒子,近距离射中三毛子左眼角,造成眼内出血。好在没有伤着瞳仁,不影响视力。但尽管是有惊无险,一夜之间洋火枪伤人事件已经传遍公社。家长们压抑了许久的愤懑爆发出来,他们自发行动,没收洋火枪,加强火柴管理。校长也借此时机“反攻倒算”,铁青着脸在课间操时宣布:全校学生,不得携洋火枪上学。有违反者,一律通知家长带回家!至此,猖狂一时的洋火枪销声匿迹。几个月后进入初中,也没看到谁再玩。
呜呼!我的同学少年,我的洋火枪,其兴也何勃,其亡也遽忽!如今年过耳顺,梦忆青葱,多少感喟!在那样年代,在农村集镇,小学生敢为人先,敢冒风险,制作使用洋火枪,是逞少年英豪,满足英雄情结,也是风云际会,时势变幻,时代造就也。
今查有关资料:火柴枪,1972年诞生于中国民间,发明者是山东青岛市一位三年级小学生。因其极具有危险,从未批量生产。这种自制玩具亦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民间自行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