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

诗/熊小兵

祖父躲进棺材，不言语

黑白相片吐出绿色的蛾子

油灯点燃满堂悲哭，烧成纸钱灰

纸房子的门敞开，等待阴冷的主人

戴孝的子孙从海底涌回，像水回到水

乐队开场，演奏者唱哭昨天和明天

而今天供奉在灵堂，等待下葬

祖母走过纵横交错的泪痕

坐在分割生死的门槛外

像身体抽离出身体

陌生地看着陌生的脸

姑姑抚慰祖母，说：午夜

癌症享完人世的清福

父亲把石匠楔入死亡，像其他石匠

污垢长满了脸庞，有人说

伯伯回复：垢面凸显孝顺，就像

黑夜无法顾及黎明。生活铁了父亲的脸

他看着祖父，劝我春夜添衣。父亲说

有一天我会和他一样，而他将在清晨不知所踪

堂兄拿出去年刚拍的全家唯一的合照

祖父猛然只剩皮包骨

照片把记忆瘦下来，在不知名的昨天

祖父的大弟子送来石匠手艺糊成的花圈

对着相片鞠躬，像点燃的纸钱

二弟子放好鞭炮、花圈和大捆的纸钱

额头在纸钱上署名，把欠账还清

其余的徒弟烧纸，或许代替

遗忘的徒弟，有人说恩情被看见

石匠朋友立在灵堂，看看祖父

看自己。看看自己，看祖父

一样或不一样，石头知道答案

有村民看见收足迹，有的看见回光返照

有的说石匠建的房子，活得比他长

房子忍住多年的故事

吊唁结束的人坐上筵席

抓起上帝分配的扑克牌

把生活狠狠地摔在牌桌上

围观者激动地指点

石头在角落不敢迈出一步

或是看着舞台

女演员换上时髦的衣裙

扭动不合时宜的美

鞭炮在歌声下拔节

沉重的蜕皮藏满一生的秘密

堂兄提议悼念，我接过主持人的话语权

“……求学由你护送

小学，你的影子又高又大

中学，影子一周周矮下去

大学，影子老了

而现在，影子一动不动……”

烟花在致辞最高处鼓掌，文学说

来客应该悲伤，现实给了文学一巴掌

酒席散场，来客饮尽杯里的辣苦甜辛

像露珠舔舐月光，人只关心自己和另一个自己

乐队散场，带走夜的体温

唢呐、锣鼓、铜器，清醒着守夜人

堂兄说婚姻是石缝里的两条鱼

道士续上灯芯，欣慰地呓语

灯芯逝去的苦痛在诞生中抚慰

而火只够点燃下一支灯芯，透过火光

祖父在春日降生，夏日的婚礼上

石匠许下洁白的诺言。秋天用钢钎把子孙

从石缝中拔出，而后躺进灰色的大雪

姑姑问我何时成婚，父亲走过来，停下

又走开，问语燃成灰烬，落入瓦盆

薄雨分娩于夜，而夜一天天衰老

多年的道士被下葬唤醒，拄着木棺

唢呐、锣鼓、铜器轮番召集子孙

八大金刚扛着木杠，子孙站满灵堂

（八大金刚：抬棺材的八位壮汉）

道士打开藏着最后一面的棺材，子孙

轮流着见，而我看不清祖父的脸

烧纸垫高枕头，棺材盖隔断阴阳

米、酒、面陈列在木棺前

后代依次用筷子夹进逝者的器皿

道士怀抱器皿和铜铃，唢呐、锣鼓、铜器

鞭炮在啼喊黎明中死去

滴落的鸡血把符咒焚尽

咒语与棺材一同升起

子孙悉数跪下，一排、两排、七排

铜铃一声声，后代的膝盖在大地上次第开放

棺材紧逼子孙修筑通往阴间的路

膝盖吻过院子、小径、田地上的祖父

而后停在坟前。金刚把传统卸下

咒语推进棺材，关上墓门

朝阳从瓦盆升起，纸牛、纸房子

纸构筑的世界，在阴火中涅槃

阴火流向人间，点燃忘川的炉膛

把生前的衣物丢进

炼成石榴籽般的鞭炮

子孙各自起身，拍掉膝盖上的思念

沿着田地、小径、院子，一步一步遗忘

像保存另一个自己，祖母坐上折叠凳

指着不远处的坟茔，说

打不通我电话，祖父看着折叠凳闭眼

绿皮火车从记忆中驶出，停在车站

蓝色中山装藏着石匠模糊的轮廓

铁脸的男子在检票口别过脸

两张站票从法国梧桐上飘落

我拾起天空的沉默，收进新买的折叠凳

石匠的烟被折叠凳一根根地遗弃

车站广播在火车的催促中远去

石匠举起手，示意我端起步枪准备射击

瞄准器里，石匠双手举杯

把岁月饮下。子弹出膛

射中铁脸男子的手机。掉落

砸断折叠凳，蝴蝶从裂痕破茧

驼起火车，飞向长长的隧道

我张皇放下步枪，走出军训场

一回头，坟茔在折叠凳上安睡

祖母的肩膀落满绿蛾

作者简介：

熊小兵，作家、见习诗人，著有中篇小说《最大的麦穗》，诗作《相遇》《童年》《出路》发表于《诗渡》杂志。